■陈虹羽
一年后的夏日,阳光饱满得几乎要破裂。我站在当年的十字路口,所有信仰被颠覆,当年不惜一切想得到的在现在的我的眼里不过是一坨屎。我隐约又看见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在烈日炎炎下闭目旋转,裸露的手臂被太阳灼烤得蜕皮。
她是我。她回不来了。
一年前我十五岁,她就那么在我面前的十字路口穿红色连衣裙跳舞,火焰一般炙热。忽然一辆卡车激烈地驶过去,她幼小的躯体夭折在我灰色的瞳仁里。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消散的灵魂问,你回不来了吗?你回不来了吗?
没有回答。没有死亡讯息。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停下来。
她本来就不存在,她是曾经的你自己。现在她已经死了,所以,做回该做的你吧。
是的,在那个十五岁的仓皇夏日,我终于妥协了。所有曾经的棱角被磨平,她们都死了。巨大的太阳,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我空洞地微笑起来,影子深重而安稳。
她是我十四岁遇见的小女孩。
那是个秋末冬初的清晨,我裹着外套去物理老师家补课。大地在凋零之中没有色彩,而十字路口的一团火红突然击中了我脆弱的视觉神经。是个穿红色连衣裙跳舞的小姑娘。很冷的天气了,她却不怕冷似的就穿那么一点儿。我移不开脚,痴痴地站在那里看她跳。
她看到我了,便用手提着花一样的裙摆向我走来。她飘扬着过街,目光幽怨地注视我。她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看清她的脸,和自己一模一样。很多说不清的情绪在心底滋长。难过,不甘,抑或是妥协。我用手梳理她凌乱的头发问,你是谁?
我是你。
我看见她眼里澄澈如初的星辉,疲惫到说不出话来。她接着说,是你丢弃了我。当你面对别无选择的应试学习,你就不再坚持写很多文字了,你把我从你体内慢慢排挤。于是我就成了我,与你不同的坚持者。
我看看表,离补课开始还有十分钟。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便说,你去补物理吧。但那真的是你乐意努力去做的事情吗?
她背过身走了,我目送那团火焰在我视线中缓慢变小。我跑着去补课老师的家,风呼啦啦地吹着。她说错了,我还在挣扎。我还没有完全放弃热爱的文字,我偷偷花一点时间写它们。
冬,一个孤立的季节,惨白的天空没有痕迹。我以为会好的。那一年是初三伊始,恍惚没有太阳的生活。我电脑里的我的文档中储存着我的大片阳光,在每个寒冷的时候它们流出橘色的眼泪温暖我。可我都没意识到我正在远离它们。它们被冷落了,或许会孤独地大把大把哭泣,焚烧发出明灭光辉。
学校里一切都完蛋了,我旁观那些空虚的孩子感叹真他妈世态炎凉。他们都无所谓地活着,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浪费金钱浪费粮食。一具具没有思想的空壳在我身边飞速上演闹剧,我觉得自己正在他们的包围中被一点点毁灭。他们关心的永远只有谁和谁又在一起了谁和谁又分手了哪里的化妆品在打折,或者哪种参考书比较好哪所高中的录取线是多少,等等等等。两个极端。他们拥挤在一起纵情勾心斗角纵情虚伪,不想理他们。不理他们就不理他们吧,他们却偏要来嘲笑我挚爱的文字。我写文字时他们在我身边埋下脸说,哎哟哎哟你又在写啊?写那么多能干啥哦。我真想指着他们骂滚,却不愠不火地笑一笑。
心里止不住寒冷蔓延的速度,冬更深了。我曾经哭着写:冬天来了,秋天走了!野兔有毛皮保暖,可热带鱼冻死了!
冬天是枯叶尸体的坟场,踏上去有轻微折断的声音。我独自期待这段时光以后能够春暖花开。那些月亮流着银色眼泪的夜晚摇晃着远离,它们来过吗?我的坚持是什么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我做什么,我问自己到底能做什么。他们的生活这么旧,让我总不快乐。
她第二次出现是好几个月以后,我书包里装着越来越多的物理试卷化学试卷数学试卷,我很久不曾写作。我总对自己说过了这阵子就会好的。我的明亮的唇彩夸张的发夹以及日记本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慢慢冰冷。我还在说会好的会好的。欺骗是吗?可我如此相信,毫不怀疑。
于是她出现了,她在十字路口舞蹈。她舞过来对我说,你以为过了这阵子就会好吗?不会的!那时你所有优于他人的对外界的感知将会湮没在繁多的数字里,当你想再重温它们时你会发现你已无能为力。
咄咄逼人的表情浮在一张与之完全不相称的脸上。3月泛着微寒的路口,我蹲下身去,看着她干涩的皮肤泪流满面。
你怎么这样折磨自己,你是想向我证明你的坚定吗?
我软弱的语气在风中就几乎被击碎,她表情镇定。你开始惶恐了,她说。我感到冷得不得了,惨淡的阳光像水浸得我要窒息。我索性坐到路面上去。一张张冷漠的脸在街上出现又消失,没有了色彩,像黑白电影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暗淡。只有她那团红色灼得我烦躁。
你别这样缠着我。我要考好大学,我要过白领小资的日子。写作能当饭吃吗?我吸了一口气,麻木却膨胀着痛苦地说。我埋着头,不敢看她的脸。
你为什么要妥协?你以为抱着自己内心抗拒的学科膜拜就会爱上它吗?你以为过了白领小资的日子就会快乐吗?你以为你真的想要那样的生活吗?
没有间断的发问。如果我有心脏病现在肯定猝死。她令我措手不及,在春天刚要开始的中午,在慵懒的阳光下,在马路边沿。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你别逼我我求你了。
是你自己要放弃我。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
“木月,你一个人坐在路边干吗呢?”一道声音在身旁响起。我缓慢抬起埋在手臂之间的头,小A探下身来。那个跳舞的小姑娘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原来别人看不见她。我像个白痴独自在马路边悲愤地说话。“我没什么。”
小A像看外星人般盯着我。我感到自己要分裂了。“我真没什么。我要回家。”我这么说着,便向家的方向走去。
是的,我无力反驳。我亲爱的亲爱的文字,我好久没有碰它们了。回家我生疏地打开浏览器输入网址,那些神气的小精灵们在屏幕上跳跃。
我熟悉的他们的名,那群曾经一起写字的孩子,那群拼命坚持着的孩子。他们说木月哟,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没见到你的新作啊?
我陷入无比苍茫的惊慌之中。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忙脚乱地关掉浏览器,一切复于安静。太可怕了,我已不敢对那群孩子说,我在做物理试卷。那么久以来我没写一个字。
算了吧,反正已经都没写了,就干脆从此停下来。我必须做物理,请原谅我。
让我遗忘。
夏天盛起。我第三次,也是那年最后一次在十字路口看见那个穿红色连衣裙跳舞的小姑娘。这次她没有走向我,只是在马路中心旋转。
她的皮肤溃烂在赤道一般灼热的阳光里,那些死亡的细胞就这样蜕了,蜕了。她把我的视线灼伤,她的舞姿飘起来。
她飞扬的黑色长发在炎热里绽放成嘟囔着的小喇叭。
噼里啪啦,结束啦。噼里啪啦,结束啦。噼里啪啦,结束啦。
一列卡车驶过,碾碎她火红的全部。她的舞蹈中断了,冷漠的十字路口上再也没有一个精灵在跳舞了。大家面无表情地走,植物人,流淌在人行道上。
我听到她来自天空的声音,是你让我死的,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对自己说,她死了。我内心最后一处捍卫文字的地方覆灭了。
你回不来了吗?你回不来了吗?
我灰色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神色,我低头走过马路,头顶一群飞鸟飞走,地面落下它们的影子。
嗯,就这样吧,或许也好。我要回家做物理了。
一年后,也就是现在,生活乏味得像是豆渣。我终于明白离开文字我没法活。我爱它们,极其极其。什么当白领过小资生活,我不想管那么多了。我只想写字。就这么写下去吧,总有一天会好。我要与我的文字相亲相爱,不离不弃。无论怎样,我想我会坚持的。
这天是2005年7月1日,我在大雨中奔跑着去书店买《萌芽》。因为是7月第一天,好多报亭的《萌芽》还没来,但我莫名地坚信一定会有。我一家一家地挨着问,有吗?7月的《萌芽》来了吗?
是在第四个报亭找到的。阿姨递上书时我赶紧把手上的雨水在衣服上抹干,然后捧过书。雨一直很大地下着,我把书塞进怀里裹好。赶快跑回家吧,我迫不及待想看它了。还有“新概念”,我要抢先把这篇文章送去那里打仗。
跑到十字路口,车子川流不息,我在怀里把书拥紧。一恍神,我竟看见那个穿红色连衣裙跳舞的小姑娘。她忘情地舞,在车来车往中优美迈步。我一下子惊喜得无法动弹,我问,是你回来了吗?
嗯,我回来了。亲爱的,来我们一起跳舞吧。
她红润的脸,她柔软的手。她的皮肤充满水分。我看见世界又变得明亮。
我就笑了。
我旋转起来。我的裙子被舞步撑开。我新买的书在怀里开成一朵花。
(本文作于2006年,荣获第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作者自述:
我出发的地方
对于一名写作者而言,回看少年时期的青涩作品是件尴尬的事。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是我十六岁时写的一个“东西”,谈不上是随笔还是散文,只是一些堆砌了词藻、毫不克制抒情而显得过于矫情的胡话罢了。老实说,十八岁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完整地从头到尾将它读一遍,因为总是刚读了开头就羞愧难当,再看下去就脸红得想遁地逃走。
其实它大概也没那么差,才能在当年令我入围新概念复赛。可人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想承认过去的天真,亦不想面对曾经的赤诚。当我在写作中越来越掩盖自己的立场,越来越无法忍受抒情,似乎越来越成熟,就越来越急于否认那种稚嫩曾属于自己。可若是没有那篇傻里傻气的笨拙之作,或许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那时我在一个小城市上高中。从初中起就是全年级的作文尖子,甚至于有时老师讲一个作文题,全班写完后还没批阅,就直接让我把我写的那份交上去,当范文当场朗读讲解。上高中后在周记本里写长长的小说,被新的语文老师叫去办公室问:“这是你自己写的吗?”
可我心高气傲,不满足于只当全年级作文写得最好的人。好比一个习武之人,不满足只当山头霸王,而想要去华山论剑。那时候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就是我们少年写作者的华山论剑。所有热爱写作的学生,没在新概念里得过奖,就算不得真正的会写。高一那年,我胆怯而又期待满满地向《萌芽》杂志社寄出了我的参赛文章,没想到名落孙山。
那对我而言是个很大的打击,从小就是全年级最会写的人,没想到参加全国大赛被虐得渣都不剩。更可气的是同校有个高我一届的学姐居然在那年的比赛里拿了二等奖,我才知道原来我连全校最会写的人都算不上。
这是少年意气,是不服输的年轻气盛。换作现在,非常佛系的我可能就觉得算了算了。而高一那年,查到复赛名单里没有我的那个下午,一边上数学课一边哭,好像自己被梦想抛弃。
高二再一次参赛,我甚至没用EMS去寄出那篇《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而是随随便便寄了封平信,可见没抱以厚望。没想到公布复赛名单时,我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多年以后,我仍能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天是2005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是元旦节假期。傍晚放学后,我登录萌芽的网站,看见首页更新的复赛名单,顿时紧张得不敢喘气。我点进去,往下滚动着鼠标滑轮,网页上无数与我无关的名字一行行往上呈现,突然,我的名字毫无预兆地蹦上电脑屏幕。我盯着那熟悉的三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跳起来尖叫,可最后还是压抑着狂喜,默默捏紧了拳头。
那个瞬间,可以归入我人生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新概念是我现在所走之路的起点。正因为当年有幸参赛又有幸获奖,我有了自己的写作能力放在全国去比也算出色的信心。我并不是一只井底之蛙,而是可以跳出井口去更广阔的世界闯荡的“旅行青蛙”。因为新概念给我的证明,班主任和父母对我在学习之余花了很多的时间去写作表示了容忍;也因为新概念给我的证明,我最终没有放弃这个学生时代的爱好,而是一直写了下去,并且在今天让写作成为我赖以为生的技艺。
此刻的我,时隔很多年,再一次提及当时写下那篇小文章的情景。我仍旧没能将它从头至尾再看一遍,因为电子文档丢失,收录了它的那本获奖文集也留在了老家。可当年的心情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一笔一画在本子里写下初稿、再录入电脑去复印店打印出来的虔诚;寄出参赛文章时,不抱希望又满怀期许的矛盾的惶惑;得知获奖时,不敢相信又难掩喜悦的万丈豪情……
无论说了多少遍,还是要将这句话作为结尾:谢谢《萌芽》,谢谢新概念给我的这一切。
作文好句赏析:
1、还没有成熟的白萝卜,扒出来又细又小,上半部分是青绿色的,下半部分是白色的,越往下越细,最下面简直成了一条线,上面还长着一些根须。
2、他的脾气也和我爸爸一样爽直、火爆,从来是“出马一条枪,不打囫囵语”。
3、她穿着黑色紧身牛仔裤,显出两条丰腴,曲线分明的长腿。
4、她满脸憔悴,一双眼睛深深陷进去,像两个干枯的泉眼,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5、一棵棵松树在两旁挺立着,像一个个卫士,好像在守卫着我。这些松树都高大挺拔,威武挺立。松树上长满了枝条,松针叶密密麻麻,一撮撮,一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