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
糕饼店重开业那天我们都没有去。卓姬独自穿着大红绸旗袍在门口剪匾上的布,剪刀锃锃亮地晃动了两三下,红花红布就软在木漆盘里乖乖不动。也没有爆竹声,也没有贺喜的花篮,卓姬在边门里叹气。边门里有点灰扑哩嗍噜往下掉,一掉就散开了,蒙蒙地罩在卓姬鲜艳的红旗袍上。
“我养得活自己。”卓姬对他说。照片里的人微笑着看卓姬。但她觉得很温暖,于是她笑起来露出一点别样的顽皮。当天一入夜,小镇上各家各户都开始打孩子。
照理姆妈们打小孩是不干卓姬的事的,可是卓姬还是受不了爬起床来。白天里穿的那件旗袍长条条晾在院落里,原有的鲜红颜色混在夜色里越发浓重了,卓姬也不点灯,挪着身子移到窗台上支着手看痴了。红旗袍摆了一会儿就滴下一两滴水来,落在青石板地上无声无息。这是当初嫁过来时穿上的吧,卓姬悲哀地回想着。腾出只手来捏自己的一只臂膀。捏来捏去兀自想起揉面团来。她不出声地笑着,还是这样的年轻。院子里的旗袍哗啦一声飞起来,风一停又垂下去,静夜里吓了卓姬一跳。她欢快地捂住心脏。卓姬一动不动地听那小囡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突然就很不适应了。清晰地,觉出旗袍上水珠子下落后的滴答声,缓慢、潮闷异常。风在屋里流来淌去,窗子窸窣作响。旗袍差不多就要半干了。
次日,糕饼店越发的冷清。到了黄昏,才了然地来了一人。
来人是宁三。宁三老实,在镇上出了名的本分,不偷不抢活了三十几年,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夫妻俩做的是小买卖,日子倒也安生。宁三穿着普通的确良衬衣,一排扣子无一遗漏地扣上。卓姬顶看不惯大男人穿的确良。她反感地背过身去捡碗里的小瓜子吃,一粒粒在齿间磨细了吞下去。
“苏太太!”
“苏太太!”
宁三叫了几句,仍杵在门口不进来,见卓姬不答理他,自然地犯起自卑的毛病,他嗫嚅着转而变得着急,道:“苏太太,苏太太!”
卓姬拿眼飞快地横了他一下,照例地不拿他当回事。
“苏太太,那件事考虑得怎样了?”宁三巴巴地看她反应,又道:“她急着要知道,你晓得我也做不好这中间的调停。过了夏天,老大也该满十五了,得打发他干个事。苏太太,你看这……”
“呸!”卓姬背过身道,“你紧着催,你这捣骨子的事谁能瞧出究竟?”宁三别开眼去,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像一条鱼干干地吐了几个泡泡。
卓姬端了装瓜子的碗噔噔噔跑进屋里去,近来她越发易闹脾气,总会有股劲儿忽地冒出来支使她。卓姬想,怕是真闷得太久了。她把碗搁在灶头上,气闷地看蒸笼里的白气袅袅上升,看得久了,眼睛也生出这带食物香的水气来。卓姬的眼睛在雾蒙蒙中饿得慌。
待她再返到前屋,宁三已不在了。她百无聊赖地去抠门板上的小蛀屑。抠出一个,太阳就往下倾一些,天差不多快黑时,宁三才带了那男孩子过来。身穿灰蓝布坎肩,赤着两只细臂膀,瘦归瘦倒也还结实。
“喊姆妈。”宁三领他站在门口。那孩子半晌未说话,羞怯得很。
卓姬也乐意道:“究竟多大了?……要他自己说。”
“十五。”
“会缝衣服吗?”
“会的会的,您什么都放手让他做好了。”宁三插进嘴来。
“留下吧。”卓姬疲惫地挥了挥手,“晚上先去补了旗袍再睡,待会儿来我屋里头取。”
“叫什么名字?”
“您就唤他阿京。”
卓姬不应声,待宁三三笑两笑酸了腿肚子走了后,就插着手指挥阿京上店铺的门。她自己仍退到边门去嗑瓜子,木木地看对面药店上头的半个黄月亮。风透过边门斜溜进卓姬的袖子,吹得它鼓鼓的,一会儿又瘪了下去,像一个艺人吹唢呐的腮帮子,脸皮薄薄的偏遮上一层厚厚的油彩。风呜呜地从边门里进来又出去了。
给卓姬缝罢旗袍,阿京拎一桶井水在院子里冲澡。卓姬听到水声,习惯地爬起床来看。月光下的阿京硬着身板,她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硬朗的身子了。可是阿京洗得相当快,两桶水见底就搭着湿毛巾往屋里走。
卓姬仍支着手在窗台,眼睛发怔地盯着院子里银亮银亮的水渍子看。她看着水坑印出一些影子来,都没鼻没眼的,水渍子的湿气由井口蔓延过来,井里仿佛哧哧冒着冷气。井旁的阿京回头朝他笑笑说:“姆妈,你看我像他吗?”说完就纵身跳下去了。那是一种诱惑,卓姬羡慕得紧,她听到扑通一声恍惚瞧见自己也提了红旗袍要往下跳。跳吧跳吧,卓姬的旗袍绊住了脚,一跟头把脸磕在了井沿上,疼醒了已是天明时分。这样稀奇的梦,她僵着身子回想,什么都想不明确了,便冲着阿京的屋子喊要洗脸水。
阿京丁零当啷搬来一面盆水,听了卓姬的吩咐出去下门板。这个乖小囡,卓姬半笑着去绞手巾,手一松溅出一身水。这日子好像苏大又活回来了。
今天照旧要揉面团。这事阿京做不来,卓姬只得亲手干,好在客人也不多,做得少些,多了卖不掉。她往面粉里兑水,阿京就坐在前屋的柜上看铺子。卓姬揉面团的手指秃秃的没有指甲,然而手本身是极为美丽的,细细软软一点也没干粗活的痕迹。面团韧了,她只好拿手掌去推压它,把整个身子撑起来,耸着肩膀。阿京在外头一点声响也没有。中饭的时候怯怯地问卓姬:“姆妈,昨夜我窗头有个人。”卓姬并不答理,催他吃饭。阿京的脑门吃了她一记筷子便又埋下头去扒饭,呼啦呼啦作响。
吃罢饭,桌姬要出去,临行嘱咐阿京一声,叫他管好灶头两个蒸笼。阿京嗯着答应了就去揭那蒸笼盖。“不用时时看,”卓姬说,“有白气往上冒就拿根筷子戳戳看。”
日头低过对面药店时,卓姬突突往街外跑。“不见了不见了,”她喊道,疯了一样去抓行人的肩膀。“不见了不见了呀。”
来了两天就跑了,卓姬这些天常常坐在门口说这话。大家都当她又在发傻了。然而阿京不见了却是事实。有几次她忽而坚强了,噔噔地一气做了几蒸笼糕点。说的话也干干脆脆,只是不知道她在跟谁说。
那日宁三来店里,就见卓姬躲在灶头后。灶里的火光红红地印在她两片脸颊上,看上去有些潮腻。卓姬手里捏着一小团面头,灶里的灰飞出来也照样揉进去。看这光景,宁三有些不大敢出声了。
过了一刻钟,宁三憋不住探过头去看,卓姬的半张脸朝里一偏,向外的面皮绯红了,热得她伸手去解襟口的一排细布扣子。解了一两粒停住了手,似有若无地把眼睛往这头看过来。宁三触到火焰子般辣辣地避回眼去。卓姬的呼吸声极清晰地透过灶火里噼噼啪啪声敲在宁三的耳膜上,像一个火星子落到他喉咙,炎炎火势着了他一整个身子,巨大得无处躲藏。宁三此刻产生了奇怪的愿望,他希望自己是卓姬手里的那个面团,让她捏出个样子来,灰头土脸,软软的一段腰身,骨骼牙齿被抽掉了,心甘情愿让她搓揉。他也希望反着来,卓姬的高傲一下扔到灶炉里,衣服也扔进去,白白的身子往他手心里钻。宁三的愿望不明确了,他就横横心欲走,然而双脚却吸在泥巴地上挪不开半步。
卓姬一抬手真的扔了面团进灶头里,压着火苗嗞吧嗞吧响。她的脸是安定的,圣洁的,做梦一样迈着步子。眼睛蒙蒙的像是盲女人,而盲女人的娴雅她也一脉地承继下来。左手仍一粒粒地去拨那扣子。宁三杵在原地,有些自责。半裸的卓姬念着苏大的名字紧紧扳住他的身子。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首次在烧饭间里被女人诱惑,他感到既新鲜又惶恐,一切都来得没道理。而那新鲜是猛烈的,却也熟悉。女人的皮肤一寸寸往他手心里钻。他在被动地接受它们——包括卓姬粘着白兮兮面粉的手和皮肤上那一层淡棕色细密的汗毛,搔得他喉咙灼灼地咽不下口水来。什么都开始往凝态变化,他的肢体那么僵硬,以至于当卓姬扳着他身子滚到一边去时,叫她吃了一记桌腿的痛。起先是卓姬闷哼了一声,接着就爬起来踢了宁三的头一下,踢够了又去踢他屁股。她像一个猛然清醒的孩子,魇了梦,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宁三抱着脑袋往桌底下缩。弓起的背脊免不了挨上不少打,只是不敢喊痛,嗯嗯着认错:“苏太太,你烧死我好啦,苏太太都是我不好我不好。”卓姬不去揩泪,踢乏了脚瘫在一边,自言自语道:“阿京哟,阿……阿京……”宁三忽而都懂了,一骨碌爬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硬着发脾气:“你好……好的你……你……这是要遭雷劈的呀。”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灶里半焦的面团把气味漫了一屋。
白日里的事样样在目,卓姬现已不大敢去打井里的水。过去她也不去打,统统都付了几角一担的脚钱喊人去河边挑了来。可是那天她忘了把这规矩嘱给阿京了。深更半夜里只得惶惶地看着他拎那井水上来冲澡。她是要替苏大给他几句训话的。那晚在窗口站了许久,踌躇着不知拣哪个说起。料不准苏大自己也会教训他的,她这样想就又回了屋。当时月亮升得颇高,整个院落里的水渍子银闪闪的晃晃亮,像许多双媚儿眼,盯得卓姬不自在也不高兴起来。她穿过院子时轻手轻脚,走过水渍子身形就融进去,出落得不近人间。卓姬跑起来,咣当一声闭紧了房门,心兀自扑扑跳个不休。找他去找他去,卓姬把身子抵在门栓上,苍白着脸,她总是要疑心苏大回来了。
宁三那一次会错了意,急风急火去拉了阿京的母亲来家里商议。他姆妈是个四十多岁的村妇,头发松松散散地扎起,长到蛮长,拖到屁股上,只是白头发早早就多起来啦。
“你说呀你说呀。”阿京的姆妈攥着手道。
“是这样了呀,我也搞不清苏太太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她这个女人总是没法子叫人掘根掘柢的,本来要是晓得她不拿阿京当儿子,而是当……而是当……”
“嘘,好了好了,被人听见又当丑事了。”她探头探脑环顾了一番,压低声音道:“她这么多年一个人,是要想男人了呀,只不过我家阿京还这样的小……”
宁三听到这一层,脸讪讪地低下头去。他是乡间道路上压出的土印子,是规规矩矩备受践踏的男人,他的朴实总是呈于每一个路过的人看,他也乐意给人看,仿佛那是一种骄傲。他的欲望来得陌生,他不知道自己暗地里还有这一股劲,自从那次以后。
阿京的姆妈没能给出任何建议,只在宁三家里落了几颗泪,揩着红鼻子就被宁三劝回家去了。
这几日糕饼店都闭着门板。照理的也要好几日不见卓姬了,药店上的月亮没了看客倒不寂寞,只是空了闲的邻家们时时编出谣言来。一说是她搬了家,离开这小镇子了,但镇上几个挑水的脚夫讷讷着否认,说是不几天还投了币叫给往后门送去。于是这样的谣传立刻不攻自破。又一说她终归抵不住糕饼店的邪气着了大病。这后一层的说法由于无法印证便普遍地被大家默认下来。
然而这边屋里的卓姬并没有害病。只是近来她不爱睡觉,被子枕头整日地拿到院子里大晒。抖抖枕角,便看得见细细的灰尘银灿灿漫在阳光底下。大清早她也会搬个躺椅出来躺院里晒太阳,眼睛总是避着井,井口加了盖。卓姬家的物什一样样都在白日里受了温度,不比过去那么潮气。她是很想把自己扒拉开了来晾晒的,可又总是力不从心。她是晒惯了月光的卓姬,突而要改在白天里出来,稍许不适应。她把头后仰着眯起眼去看太阳。那也是又圆又黄的。黄月亮,她想,她心眼里的男人跑出来说话,他说卓姬你看那月亮。她欢喜得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发了疯一样恋着自己。那样的日子现在想来既触目又触心。他们总要借着月光看对方,于是次次都是美丽的,不脏。卓姬抿了一笑,恍惚年轻了许多岁数。她惶惶地沉在喜悦里,把整个人都焐烫了。侧过身,她垂了眼去看自己并拢的小脚,没有穿袜子显出几分秀气。他,她又想开了,他吻过的。可是他现在都变掉了,整个地,她快不认识他了。卓姬把脚向后移了移。对着从前的一样样事,她心里头是清爽的。有几次她半闭着眼在躺椅上,就听隔壁两家的大人们骂骂咧咧催小孩去上学。出了门也要站在门口老远地喊几句,小孩们受了气便京咣京咣跑起来。经过卓姬这家,免不了踢起小石子打到门板,扑通一声。他们应该是无意的,但这一声惊醒了半闭着眼的卓姬,把她从满是声响的回忆里敲了回来。孩子飞过去,四周就静碍吓人,卓姬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样响,好像整个天地都只有她在呼吸,呼啦呼啦,随时可能断掉,也可能早就断掉。呼啦呼啦,净是往日里的回音罢了。
来年春,宁三要领阿京去上坟。“怎么也是你几天的姆妈,她没小的,你就随我去转转也好。”对于卓姬的死,阿京几次三番问宁三,都得不到答复,他的倔脾气一上来作死也不肯同宁三去。宁三拗不过,就囫囵地支了一句道:“脚夫发现得晚,你也要跟了去。”
“咯么,是给饿死的?”阿京眨巴着眼睛问,“她自己拿的这主意哟。”
“她是早瞧你是死人了。”阿京的姆妈插进嘴来。阿京扭过头用眼神询问着,她道:“喏,扎了个布头人扔到井里去,亏得它头上拴着的布条还系在井外边……水桶环上……”
“是我?”
“写了你名字的呀,我早早地拆了,晦气伐啦。”
“你在屋里头关了噶多日,哪晓得的来。”阿京姆妈气愤地说,“她也是要活活饿死了你的……饿自己不算还要拖个小的陪,咯人真……”
“好了好了,小鬼面前少讲几句。”宁三拦了她的话,又对阿京道:“去不去了?”
“不去不去。”阿京道,“阴得很。”
宁三在坟头摆出几色卓姬爱吃的糕点。日光泛着古旧的味道,从这山头延向那山头,没完没了地延下去。红花白花生在一树树绿叶子里,快要入秋了,这最后的热闹。宁三怅怅地沉默了许多时,他要在这里磕头就像过去在苏大的坟头上一样。不同的是,苏大是没有坟的。卓姬把他的一盒子灰都撒在井里头,这点宁三倒不知情,他过去朝那坟磕头,一旁还有卓姬不安的神经质的笑容。现在是他自己这般如此了。宁三料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他胆子忽而大起来,敢于直视坟头上那个剌剌的名字了。他就想,怪谁呢?当自已从糕饼店对过的药店里揣出两包药来交给卓姬时,他也勇敢过一次的,他对她说你看这月亮,过几天就会变得又圆又大,他一死,你就跟我过日子,老婆孩子我也不要了。可等苏大一死,他的怕就劈头盖脸漫上来。是自己,要怪只怪自己啊,枉枉地负了卓姬。宁三红了眼去望那不甚耀眼的落日,仍是刺得他生出泪来。他觉得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一瞬间,不能说没发生过,然而短促得丁点都具体不起来。
那暖暖的一个下午,过去未来,都叫人不愿复究。
那趟回到家,宁三老婆问了点事他就发火。夜色里枕头上,态度又立即软下来道:“家里钱本来就少,你还拿去买什么新料子,我是不要紧。要么少买点,你跟孩子做几件新的过年衣裳。我那件蓝底白格子的还能穿噶两三个冬天。”他老婆嗯了几声便睡过去了。
他缢死在那一年冬至。
(本文作于2004年,荣获第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作文好句赏析:
1、站在高高的山顶上极目远眺,城市公路上的车辆变成了一只只缓缓蠕动的甲壳虫,河水变成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白色带子,房子变成了一排排小小的盒子。
2、老师对我们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却不求任何的回报,只要看到我们好好学习,遵守纪律,老师就心满意足了。
3、节约不过是举手之劳。伸手一按,关闭电源,不要让电被浪费;伸手一拧,关上水龙头,不让水白白流走。
4、他睁开眼睛,一对眼珠便像两个顽皮的精灵,要跳出来似的,一闭上眼睛,那精灵便闪身躲了起来。
5、只见他左手抓着车轮,右手使劲地掰,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坠,手上还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嘴里不时喘着粗气。看到眼前这一幕,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同时,也有一点心慌,生怕他有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