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北冥
浩荡的沧海,黑色的海水在不断撞击的漩涡中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层云如铅,沉沉地压在海上,在乌云的间隙,有一线苍蓝的天空,泻落一些璀璨的光芒。海平面上被照亮的一角,波涛翻动的时候,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他睁开了眼睛,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漫无边际的沧海。如同任何一个刚刚来到世间的生灵,他好奇地打量头顶的乌云,激流暴跳的海面在浩荡的海风中。
他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听见了一声巨响——黑色的波浪随着他身体的摇动,轰然向天空飞腾。大海像是被一阵飓风击打一般战栗,如雷霆一般轰鸣。无数的波涛卷涌,无数声的呼啸犹如海风震怒。
他停止了,好奇地看着,看见浑浊的波浪重新落回沧海,看见黑色的海水在漫长的流淌后重新平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有力。
“我是谁?”
他忽然第一次有了疑问。
然后,他听见耳边,一个声音在回答。
“你叫鲲。”
“鲲?鲲是什么?”
“鲲就是你。你生于北冥,天地造化和合而生,是天地的产物,是天地的儿子。天地注定你名为鲲,你就永远是鲲。”
“我是天地的儿子?”
“是。世间万物,莫不为天地所生,皆为天地之子。所以,必须遵从造化的安排。”
“你是谁?”
“我是海若。是海的主宰。因为上天注定,你只能游弋于北冥,所以我是你的主宰。”
鲲举目四望:“你在哪里?”
一阵轰然的笑声,来自四面八方。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你不知道吗?我本无形,无所在,也无所不在。凡有水处,即有我在……”
鲲似懂非懂地看了看周围。头顶的层云愈显沉重,浩荡的海风愈显劲急,海面是无边的幽暗。
“那是什么?”他发现在乌云的间隙,有一线苍蓝的天空,泻落一些璀璨的光芒。海平面上被照亮的一角,波涛翻动的时候,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那是光,是天。然而与你无关。记住我说的话吧。”
那个声音消失了。
鲲独自在海上沉浮,回忆着那些话。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似懂非懂,他迷惘地抬头,看着云层的缺口,光落下的地方。金色的波浪翻涌,溅起雪样的飞沫。
函谷关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在默默地念诵着。
窗外,白云在飞沙中显得苍黄。如同被追逐的猛犬,在天上奔走。
庚桑楚懒懒地拖着步子进来:“师父,孔丘又来了。”
“请!”老子说。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
“上次先生说,我之所以去和诸侯谈治国道理而没有成就,是因为曲解了‘道’。”
“是啊。”老子颔首,“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既然是万物统一的真理,当然其宗旨是无。无迹可循,方能毫无缺憾。”
“然而,”孔子看着老子说,“既然道本无形,谁又知其真义?世事变幻,如果执着于一点,岂非荒谬?所以说,我自己不随世事改变,又怎么能改变别人呢?”
老子的眼神忽然亮了。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孔子起身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出门。庚桑楚好奇地进门,看着孔子的背影,说:“先生,你们说什么?”
老子淡淡地一笑,说:“没什么。”缓缓站起身来,说:“给我牵那头青牛来……我该走了。”
庚桑楚讶异地看着老子,问:“为什么呢?”
老子张开嘴,问他:“我的牙齿还在吗?”
“没了。”
“舌头呢?”
“在的。”
“明白了?”
“师父是说,刚硬的易折,柔软的长存吗?”
“是啊。”
漫天黄沙飞扬。在苍凉的黄土高原上,老子默默独行。穿行过如阵的荒丘,穿行过荒芜的疏林,他来到了函谷关。
“我想出关。”他对关尹说。
关尹看了他半天,忽然惊喜地说:“哦,您是老聃先生啊!不是著名的大学者吗?怎么?出关去巴蜀啊?那里是荒凉之地、蛮荒之族,人烟绝少。您是著书立说的大人物,怎么去那渺无人烟的地方?”
老子淡淡地说:“反正是要归隐,再也不会著书立说。普天之下,随遇而安,都是一样。”
关尹说:“既然您要归隐,那么为我著最后一部书吧!”
老子沉吟了一下,望了望苍茫的天色,耸峙的雄关,知道无法推辞。提起笔来,略一思索,下笔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湘水
温柔的湘水在河床中缓慢地流淌,浩荡北去。肩吾和连叔沿江而行。天色阴沉了许久,终于还是下起了雨。湘水边人烟绝少。寒树杂生,丛莽荆棘。长草遍地。秋雨潇潇。雨声不绝,涛声也不绝。只有撑船的渔父,还在这样的雨里,穿衣戴笠,在湘水边垂钓。两个人急忙跑到渔父面前,告一声叨扰,就钻进渔船避雨。
光头的接舆和赤裸着身子的桑扈从两个不同方向走来。
虽然样子不同,但两个人的表情和眼神,却是相同的。
两个人面对面了,彼此望了一眼,一言不发。
然后彼此擦身而过。
渔父没有向他们的方向看一眼。肩吾和连叔却看得目瞪口呆。良久,肩吾咋着舌说:“看见没有?那个光头的人就是接舆。那个人非常奇怪,按理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他却髡掉了头发,还招摇过市。而且这个人讲话胡说八道,简直像黄河汉水一样漫无边际。”
连叔说:“他说什么啦?”
肩吾说:“他说藐姑射之山,有天仙住在那里。她们的肌肤晶莹犹如冰雪,风姿绰约犹如处女,不吃人间五谷,吸取山间的风,饮下清晨的露而生活。能够乘着云气,驾驭飞龙去遨游四海。真是荒谬至极。”
连叔笑道:“其实他和桑扈——那个赤裸的人一样,只希望自己不受拘束,所以连说的话动的念头都这样。自命能随意而为之,其实人哪里逃得过天命?终究是上天的傀儡罢了。”
渔父默默垂钓,没有回头看一眼。
雨中,一只蝴蝶匆匆忙忙地飞到船篷下。
连叔笑道:“看,即令是能漫飞翩跹的蝴蝶,终于还是怕雨呀……”
渔父忽然回过身来,看了一眼那只蝴蝶,然后再一次回过身去。默然。
秋雨潇潇。湘水间有雾升起。
北冥
鲲努力地向西游着。
听海上的飞鸟说,极西面有陆地,与大海不同。他感到好奇。靠着云缝中一线阳光的指引,他明白了方向。然后,就一直向西。
传说中的陆地,他想看一看。和大海不同。
那么是否到达了陆地,他就可以不受海若的拘束了呢?
存着这个希望,他不断向西,向西。
沧海上风云变幻,雨雪风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借着微弱的霞光,他望见了远处峨然的高崖。以一种傲然的姿态,仰视着苍天……
他拼命地向着那个方向游去,他看见海水的颜色开始变幻,不再是黑色,开始有一点金黄,如同阳光的颜色。
他欣喜,他飞速地向着陆地游去,然后——
“你是谁?”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又是谁?”
“我是河伯。是黄河之神。”
鲲忽然激动起来。
“是吗?我逃脱了海若的掌握了吗?”
“不。黄河毕竟是水流成的,终究要归于大海……”
那个声音忽然无比的疲惫。
“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我以为已经可以和海若媲美。直到我从万里之外来到海滨才知道,大海的无边无际,不是我可以企及的。”
“你也和我一样,曾经想摆脱海若吗?”
“哈哈哈哈……”
黄河的波涛轰然雷动。
“孩子,你真的以为可以摆脱海若吗?只要你还生在水里,就不要想逃脱海若的手掌。”
鲲呆住了。
很久之后的一天,一只蝴蝶飞到了海滨。
鲲静静地看着它。
“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想去海的那边看一看——你呢?”
“我只能在这里来来往往。”
“不想去遨游天下吗?”
鲲微笑了——如同很久以前河伯的微笑一样。
“可是我是鱼。我无法摆脱大海。”
“如果你能飞就好了。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蝴蝶飞走后的很多天,鲲一直在想那句话。
“如果你能飞就好了。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仰首苍穹,海的上空是铅色的云,在遥远的南面,有一道阳光从那里泻下来。
飞翔……
多年之后的湘水
温柔的湘水在河床中缓慢流淌,浩荡北去。一个峨冠长剑的男人沿江而行。天色沉了许久,终于还是下了雨。湘水边人烟绝少。寒树杂生,丛莽荆棘。长草遍地。秋雨潇潇。雨声不绝,涛声也不绝。只有撑船的渔父,还在这样的雨里,穿蓑戴笠,在湘水边垂钓。
—个男人伫立在湘水边,默默地注视着湘水。神色憔悴,容颜枯槁。
不死的是他的眼睛,如雷电一般,放射着火一样的光华。
渔父回过头来,问道:“你不是三闾大夫吗?命运怎么捉弄你到如此田地?”
那个男人冷笑,然而刹那间消失了笑容。注视着湘水,他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至于此。”
渔父淡淡一笑,说:“人生在世应当如这流水,随世事流转。圣人不滞凝于事物,不拘泥原则,所以能够与世界一起推移。为什么不顺从一下呢?”
那男人道:“我宁愿投身江中,也不愿意让我清白的身体,蒙上尘世的污垢。”
渔父哈哈大笑,收起渔具,长篙一点,离岸而去。
暮色苍茫,雨里传来他的歌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江岸上只留下了一个孤独的人影。
北冥
鲲这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样子变了:
他发现自己有了翅膀,有了羽毛,有了很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很多年来,他始终处身在水里……可醒来时,他却伫立在山崖上。
他低下头,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是一只威武的巨鸟。
他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仰起头,试着扇动自己的翅膀——他听见了翅膀鼓风的声音,风飞一样掠过他——他飞起来了!
他仰头面对苍穹,发出激扬万里的长唳——当这沉睡于海中无数年的鱼一朝飞上天空,他是如此的兴奋!他知道他摆脱海若了,他不再被大海所羁绊,他可以上击九天,可以下临四海!
在天空盘旋,他看见长风击散了乌云。他向着南面飞翔。他的翅膀犹如垂天之云,一只长达千里的巨鸟向着南面飞翔,翅膀鼓起的浩然长风,胜于万里的海风。大海被这巨大的风震撼了,被击起三千里高的波浪,涛声轰然万里。
他自由了,他想到自己自由了,他长啸,他奋飞,他直上云霄,超乎层云之上。
他是鹏,他自信,可以遨游四海。
在海滨,他又遇到了蝴蝶。
他对蝴蝶说:“你告诉我的,我可以飞。于是现在我自由了。”
蝴蝶看着他,笑了。
“其实飞,并不代表自由。”
“什么?”
“我也能飞。可是我并不自由。其实我们比之于鱼,只是相对的自由。你比我自由,因为你比我大。但是天地无穷。我们都无比渺小。其实我们还是必须凭借一些什么。没有风,没有翅膀鼓风,我们就无法飞翔。逃脱了海若,我们无法摆脱造化的摆布和天地的拘束。”
“真正的自由啊,是可以无所凭依而能遨游四海。”
听了蝴蝶的话之后的很多天,鹏沉默了。
蝴蝶开始后悔了。他明白鹏的心情。
有一天,鹏说:“我想去看看天的尽头。”
蝴蝶呆住了。
“因为如果能够飞出天地的包围,或许,才能达到自由。真正的自由。”
鹏仰望着苍穹,眼里充满了向往。
“我把它叫作:逍遥。”
蝴蝶没有留他。
他知道鹏是不会留下的。
那一天的黄昏,鹏在海滨,展翅奋飞,向苍穹飞去。
鹏还在奋飞。
已经穿透了万里的云层,已经飞到了九万里天空。
周围一片纯粹的蓝,已经没有白云伫足的余地。眼前是火舞燃烧的烈日。恣肆着金色如箭一般锐利的光。
他还在不断向上飞腾。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日子了。他只是不断地拍打翅膀。
——向上飞腾,一直到天的尽头。
他不会停止。
他的翅膀犹如黑色的层云,傲然面对着阳光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鹏发现自己已经用完了最后的力气……
阳光热烈,他的翅膀开始着火,他的全身开始着火。
万里长空,一只飞舞的鹏,以不屈的姿态向着太阳展翅飞升。
火光照亮了云层的上空。万里层云的上缘被染成了浓烈的红色。
他还是在不断地向上飞腾。
太阳仿佛惊骇了。终于退缩,于是夜幕降临。
漫天繁星之下,那一团光耀九天的火焰,还在向上飞腾……
一团燃烧的云冲进冷冽澄澈的银河,天宇与大地开始颤抖。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长唳,声闻九天……
人间的百姓骇异地望着这一幕。
没有人注意沧海边一滴晶莹的眼泪……
在第二天的黄昏,人们看见太阳落下的地方,有一团紫红色的云霞。
“好美呀,那团云!”
“管它叫什么呢?”
一位饱学的宿儒捻须微笑,说:“如此美景——叫作晚霞吧。”
漆园
“庄周,醒醒!”
蝴蝶睁开眼睛,看见老师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庄周,你又睡觉了!”
“没有啊。”
“那,刚才这段文章,你读一遍!”
庄周手忙脚乱地拿起《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偷眼看老师,老师脸色愈显怫然。
他索性不读了,对老师笑。老师气得直摇头。又讲了几句,道一声:“散了!”便出门去了。
其他学生一哄而散。
留下他一个人。庄周看着窗外。
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窗外绿树成荫,树叶在阳光下仿佛呈现出气体的质感,浓绿地溶化在阳光里。阳光洒在地上,沉厚而清澈。阳光从树叶间星星点点寻隙飞落,一道道金色的光线。背后的大树默默无言地喷薄大片的绿色,从绿色的边缘望出去,天空是高远的蓝色。
鸟群无拘无束地在天空飞翔。用力地招了几下翅膀,然后就展开翅膀滑翔,划出一道道优雅的轨迹。
鲜活的人间。
一幕幕的故事浮现在脑海。
刚才,真的是梦吗?……
庄周忽然觉得,有一道光芒穿过脑海中的层云。
眼前掠过一幕一幕,一些字句如烟去般漂流。
拿过一支秃笔,铺开白纸,写道: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穷者,是为逍遥。”
(本文作于2002年,荣获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作文好句赏析:
1、班级大扫除,我很认真地把窗子从透明擦成了“磨砂玻璃”的效果,老师哭笑不得,手把手指导我怎样擦,告诉我不能不停地在窗子上面画圆圈。
2、每当我看见电视上古筝弹奏者那潇洒的身姿,弹出那悦耳动听的曲子时,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成为一名优秀的古筝弹奏者呀!
3、阳春三月,蝶儿如落英、如流云,时而嬉戏追逐,翻飞于万绿丛中百花间;时而婆娑起舞,轻盈柔美。
4、3000年,海底建造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房子,有蘑菇形的、火箭形的、苹果形的……所有房子都是透明的,住在房子里可以看到美丽的海底。
5、水仙花抽出了一根茎莛,上面生出三个形状像豆角一样的花骨朵,骨朵外面包着一层透明的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