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粟
可能是因为我擅长逆向思维的缘故,对于课本里的论断,我的第一反应常常是质疑。像政治课本讲凡是社会就有阶级有阶级压迫有阶级斗争,我就很是腹诽。当然这个问题我不会跟老师争论,我知道她肯定会讲给我社会的内涵和外延,最后归结到一句不容置疑的话:网络不是社会。
我念理科,懒得在这种问题上认真;但我坚定地认为互联网绝对应该算作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比瓦特搞的那个黑家伙伟大1010倍以上。原来的人类社会是一个二维平面,充其量是个面积在不断扩大的平面;电子计算机使它扩充为立体三维空间;也许很快,互联网的大规模普及就又给它添上一条时间坐标轴,成为四维空间。四维空间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但网络从诞生到现在就一直是在跳跃发展的,今天的不可能往往就是明天的顺理成章。尽管我不想做新新人类出风头,但总是莫名其妙地热爱一切新生事物。我很清楚:如果今天我不生活在未来,明天我就得生活在过去。所以我成为这个城市第一批网民,每天我都要从“白卷皑皑”中开辟出半个小时的“自留地”来上网,这半个小时我可以品味到上帝的滋味,我很知足。
网络生涯的开端应该算是在ISP的登记,登记时必须填写英文的“用户名”,也就是账号。但任何一个资深网虫不会把“用户名”这个纯物理符号当作自己的网络代号(nickname),正如没有人会把白宫叫作“华盛顿特区13号家属院”。我的大名是父亲从苏轼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英文名是从老师那里抓阄抓来的,所以选择nickname也是第一次给自己起名字,我很慎重地选择了“戈多”这两个字,尽管我对戈多的了解很有限。戈多是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的主角,他的两个老跟自己靴子过不去的朋友在一棵奇怪的树下等了他整整两个晚上(像是《尤里西斯》里魔鬼用来惩罚灵魂的办法),但戈多一直没有出现。我很没来由地喜欢这个名字,一半是因为“戈多”是god的音译,god就是上帝。很有来头是不是?倒也曾见过有人用kaiser恺撒做nickname,不过大帝当然没上帝大。美国的《滚石》杂志把上帝评为“99美国最热门被改造形象”,我的做法也算是对上帝形象的一种创造性改造。就像这样每天做半个小时的上帝也很不错嘛。其实戈多即便译成中文读起来也很high,抑扬顿挫,极其符合我的音韵审美观。另外,我很惊讶世界近现代史课本对这个西方荒诞剧的评价竟然是“描述了人类的尴尬生存状态”,而不是“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糜烂腐朽生活”之类评价西方艺术的陈词滥调。呵呵,这么前卫真是少见。记得初中政治课本上斩钉截铁地说“资本主义绝大多数文化艺术作品都是充满色情暴力的糟粕”,那看来这种不会毒害我心灵的作品还真是难得。所以自从我上网以来,每次需要填写nickname时我填的大概都是这两个字,竟然还没有一次被别人预先注册过,便也为自己的先知先觉得意得很。
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两个名字——请注意,重音是在“名字”上,因为我所要强调的是我似乎不只是有了两个被称呼的符号,也许我的性格和心态也随之一分为二(跟精神分裂症绝对是两码事!)。我不清楚这是我下意识里有意为之还是真的是上帝的意念使然(世界观有点动摇),当我拨号上网或断线离开时总有一种奇妙的时空转换的亢奋的感觉,我觉得调制解调器嘀嘀的声音正在赋予我全新的身份。每当对话框显示“用户名和密码已验证,正在进行网络登录”时,我的身体就开始躁动,紧紧地握住鼠标,有点儿准备冲刺的味道。因为下面的半个小时里,我不再是重压下的冤死鬼,这半个小时我确确实实是上帝——至少我能真正支配属于自己的半小时,自己是自己的master。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天之中只有这半个小时是给自己活的,那么另外23个半小时是为谁活的?我不知道。可能真的像他们说的,是为我的明天我的未来活的。那么,我就是在牺牲已知的现在换取未知的将来喽?这划算吗?但问题是大家都是在这么做,这就足以让我闭嘴。人类社会和网络社会的本质区别就在这里,前者已经有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除了法律道德还有风俗习惯等更可怕的力量,这就像一张印上暗网格的坐标纸,尽管你可以小心翼翼做出生命的曲线,但是已经注定了你的一生的轨迹必须是这个坐标系下一个椭圆(一个完整的终点和起点相接的闭合二次曲线),你所能最大限度地改变的,无非是它的离心率和长短轴,让它的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甚至,你连生命的长度都无法控制,只能在它的宽度上下点功夫,以让它的离心率接近于0,也就成了圆。这就是所谓“最完美的人生”了,这就可以合上眼了,这就可以换来追悼会上“重大损失”等褒奖之辞了。然后呢?遗忘。被不可避免地遗忘。王菲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不朽,我同意。所以我向往网络社会,就像是没条条框框的白纸,只要不和他人的轨迹冲突,一切悉听尊便。你生命的轨迹可以是完全扮演两个角色的双曲线,可以是无限延伸斜率自定的直线,也可以是膨胀扩散的等速螺线,即便是像抛物线那般跌宕起伏大悲大喜也很是壮美。你的生命你的形象可以以网络为载体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也许在你死后几十年,人们还可以在你的个人主页上看到你穿开裆裤吮手指头的照片。这样的两张纸是如此的不同,所以穿越时空的感觉是那么的清晰明了。初中时读过一本专谈死亡的书,这种感觉似乎应该是在车祸中被轧死的那瞬间的“冥念”,其甜美状况仅次于服氰化钾致死——看来对于死亡这就是挺“甜美”的一种,就是现在,这种感觉也不赖。曾经在“水木清华”(国内最著名的BBS)见到一个帖子,说相当一部分人总力图在网上改变自己的形象,也算是对心志的另一种实现方式,由此来过自己想过而没有机会实现的生活。
看过之后我突然有点儿恐惧——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不是一种心理疾病?这年头到处都在宣扬心理健康,好像说不定你就成了心理不大卫生的人,可得小心。于是偷偷地跑到三联书店,在地下室惨白的灯光和花岗岩地面阴森森的反光笼罩下翻开那里从来卖不动的心理学专著——好像这个离臆症还差一块。我顿时挺起胸膛伸直脖子平定呼吸。就是嘛!这有什么不正常?用自己真名上网才不正常,大家的nickname不都是些什么“笨狸”“米格25”“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等等。精美的包装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来跟你开聊(用一个不太文明的词就是“钓人”)。相比之下,我的“戈多”就是比较朴素的啦!
扫除了顾虑我开始在网际精心经营“戈多”的形象,首先是在学校的网站,确切地说是网站上的留言版。留言版是给世界各地的访客参观过我们学校的网页后顺便抒发一下对学校的无比热爱的。实际上已经沦为在校生传播小道消息趣闻逸事的阵地。我在那里扮演着“斑竹”的角色——自封的。这个“斑竹”跟舜帝的什么爱哭的妃子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就是“版主”,通假。
“在网络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话堪称网络箴言。我,肉体的有机的我,不是班长不是支书不是学生会主席,在学校里我什么也不是。可是在学校的网站上数字化的我比校长还要负责,像给高一新生讲学校历史啦,给校刊《空间》出谋划策找错字啦……这些事平时哪轮得着我呀。好歹找着这么个机会,于是我和蔼可亲兢兢业业循循善诱。当然我可不是在说教,我明白teenagers思想复杂着呢!上一回看到一位高一学生家长对市长做出的99级全市大扩招的决定引发教学质量降低的控诉,便也义愤填膺地把市长和教委攻击了一番,留言说高一新生如果功课有困难尽管找我(好像口气大了一些)。这个帖子上版之后,“小蛋格格”(一位至今仍未谋面的校友兼网友)问我到底是不是学生会主席——哎呀,可惜不是。不过照阿Q的说法,学生会主席还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是不是?我不知道喜欢充当管理者是人的劣根性还是优良品质,我在这里总是有一种高三老大哥的责任感。也怪,平时我也是个爱发牢骚的“刺儿头”,但是在这里却总是事理通达心气平和。因为我在学校里难以发挥的革命热情在这里可以光芒四射,这里管你是秀才还是假洋鬼子,只要你想“革命”,绝对没有人“不许革命”。这不正是上帝的感觉?比那些学生会的风云人物都要洒脱多啦(尽管不能像他们那样在排保送名单时有可观的职务加分)。在学校网站上的这种改变正说明我在被网络同化:三年前我写作文醉心于精致的文字构造,追求罗宋汤般浓郁的口感;现在我更欣赏网络文学榨菜肉丝汤般的酸鲜爽口。三年前看《南方周未》时先找鄢烈山先生的“纵横谈”;现在则是沈宏非先生的小题大做的“写食主义”。就像网上BBS的风格。以上的这些完全有理由被刻薄鬼说成是“堕落”,说风格是孕育肤浅的场所:灌水,废话,哗众取宠,以讹传讹。但最先报道使馆事件的是新浪网,法轮功在网上已经被讨伐了一年有余,如果你单恋你失恋你不会解方程6X+4X=9X你不知道烧甲鱼该不该放醋……在这里你都可以得到最真的安慰最绝的解答也可能最最匪夷所思的馊主意。对于我,这就够了。
扯远了扯远了,赶快回来。学校的网站毕竟单纯——当然单纯也不错,我的意思是别的地方就复杂一些。曾经在济南信息港“清泉小区”的聊天室里,一个名叫“灰马王子”的朝我发难:“就你这个破nickname,还指望谁来跟你聊啊?”呵呵,倒是挺直率。不过我犯不着跟他生气,虽然那个“灰马王子”此刻正跟“梦儿”“琳儿”“小燕子”三个似乎冰清玉洁卓尔不群的少女聊得正得意,不过据统计网络上美眉(“妹妹”的通假,很形象是不是)只占15%,所以这个“梦儿”说不定比我还五大三粗,“琳儿”很可能是个屠夫,那个“小燕子”究竟体形是身轻如燕还是肥得跟鸵鸟似的也很难说。
的确,我们这个城市里知道“戈多”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的好像不是太多,当北京城在为实验性小剧场话剧而感动时,这个城市的舞台上还是“现代京剧”“现代吕剧”,堪称“二十世纪末的样板戏”。去年冬天终于在这个聊天室里遇到一位能了解“戈多”含义的网友叫“晨风轻拂”,果然是厉害,拉开架势就跟我讨论《许三观卖血记》,接下来就更是古今中外一部接一部,其中近半数我不知所云。为了不显得那么无知,我只好把《作品与争鸣》杂志上常见的评论措辞搬下来,好在如今的文学评论比较通用。最后她认定我是山大或山师大中文系的学生,我没有否认,甚至可以恬不知耻地说这是我比较满意的结果。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中文系大学生的角色。尽管现在学中文已经被认为是走投无路的选择,但我还是很有点沾沾自喜(实在不好意思)。我承认我们的谈话中涉及的一些作品我只看过缩写甚至是梗概,有一些则是看过改编成电影后的盗版碟,竟然也能神侃半小时。看来我的这点小聪明不但足以应付愈加刁钻的高考,还可以骗过一个谈话对象。如果不是半小时的谈话时间已到,兴许她还会以为我是仲尼转世颜回复生。我使用了“骗”这个很恶劣的词,尽管我拿不准这是不是一种欺骗。平时我们在做文学常识题时,面对一部你从未完整读过的巨著,写下从参考书上背熟的社会背景人物形象历史意义,这不是欺骗?这就是所谓的“white lies”——白色谎言,于己无害,与人无伤。但如果我真的在试卷上留下无知的空白,或者实打实地告诉“晨风轻拂”“我不知道”,却会使人感觉不那么痛快。我知道网络是数字化虚拟社会,这里每个人的形象实际上都是由0和1两个数字构成的,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不经过大脑思考而直接说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死无对证,一切都是。尽管有人热衷于扮演恶棍的角色,即使不利己也要损人,作为对现实生活中循规蹈矩的一种发泄。但是更多的人和我一样保留了一种“惯性”,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时常地说一些违心的话。惯性的力量竟如此之大,严格地遵守着牛顿第一定律来迫使我保持原来的运动状态,使我本应天马行空的上帝生涯变得疲于应付。我很悲哀地发现这一点上不同的社会竟然都是一致的,无法改变。
猛然发现已近四千九百字,不得不让这堆呓语般的字符作个了结。回头看看前面的段落,我在卖力地宣扬Internet的对于人类进程的非凡意义。但是再看看最后几行,自己也发现其实我和我的网络社会都在向别的什么东西妥协,成为一种更大的力量的附属品,这个过程中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心甘情愿”。但我不承认自己是“鬻盾与矛”的楚人——或许这恰恰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看来还是辩证法最灵),正面的名字是上帝,反面的名字是尘世。这枚硬币现在还只是刚刚起步,在正反两面动态的平衡中歪歪斜斜地向前滚动。现在我所能期盼的最好的结局,莫过于当这种平衡打破,硬币朝一个方向倒下来的时候,正面朝上。
(本文作于2000年,荣获第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作文好句赏析:
1、她飞快地把书拿了起来,看得津津有味。我给他一块糖,他却拿了一张糖纸吃起来,逗得我哈哈大笑。
2、他红红的嘴唇微微地抿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
3、病房外一阵喧闹,班长首先走进来,背后跟着班上的许多同学,他们的手上有的拿着玩具,有的带着书本,有的提着水果,我的眼眶一热,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4、爸爸方脸宽额、浓眉大眼,性格也像石头,坚强刚毅,自强不息。他是我的榜样!
5、他满脸怒容地走进来,脑门的头发飞了起来,眉毛倒竖着,整个房间顿时弥漫着一股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