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海瑞
看到以往几位谏官悲惨的下场,海瑞做好了死的准备。为实现自己的忠君报国,他不惜一死来唤醒执迷不悟的明世宗。他成功了,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但面对积弊难返的明朝官场,海瑞却动辄得咎,无可奈何地感叹:“这等世界,做得甚么事业!”
万历十五年(1587年)十月十六日,一代清官海瑞与世长辞,享年74岁。海瑞的名字可谓震古烁今,足可与中国历史上任何朝代的清官相提并论。所谓“清官”,虽没有十分严格的定义,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划定的界线还是较为明确的。最起码的要求是“清廉”,即个人生活清苦俭朴,为官两袖清风,具体说来即不贪污、不受贿、不徇私枉法。而海瑞的所作所为已远远超出了这些要求,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不畏强暴,冒死谏诤,打击贪官豪强及为平民百姓伸冤做主。他称得上是中国古代“清官”的典范。然而,当我们纵观海瑞的一生,却发现其宦途相当坎坷,他虽以古稀之年卒于官舍,但他一生中真正履行自己匡时济世抱负的时间却很短暂,往往是稍有举措,便谤议四起,朝廷最高决策层对海瑞的态度也是明扬实抑,根本不予重用。海瑞在朝廷中实际上处于相当孤立的地位,这其实是海瑞留给我们深思的东西。
海瑞,字汝贤,海南琼山县人,明正德八年(1514年)十二月出生。4岁时,其父海瀚去世,母亲谢氏誓自励守,纺绩为业,抚养幼小的海瑞。谢氏粗识书史,在海瑞幼时即口授《孝经》、《大学》和《中庸》等典籍。母亲的启蒙教育对海瑞的一生影响很大,特别是其忠贞不渝的坚强品格更是让海瑞受益终身。后来他在《与琼乡诸先生书》中,对母亲谢氏作了高度的评价,他深情地回忆谢氏“苦针裁,营衣食”,节衣缩食,供养自己,甚至在身染疾病之时,也不肯稍事休息。海瑞自幼体弱,谢氏老夫人日夜与海瑞同寝处,并托付亲朋好友多加照顾。海瑞认为自己长大成人后稍知礼义,勤勉自慎,全赖母氏谆谆教诲之力。对此,后世学者也都认为,刚直勤苦的谢氏老夫人对海瑞一生影响极大,人们似乎可以从海瑞的言行中看到谢氏老夫人的影子。
少年的海瑞,颀秀挺拔,风神荦荦,自许甚高。在郡庠读书时,便常与二三同道互相激励,严修功课,以古今圣贤为楷模,痛斥伪善的世俗观念,自号“刚峰”,受到同学的敬重,称之为“道学先生”,在郡学之中声望日著。在读书的同时,海瑞渐渐形成了自己独到的学术与人生见解,他特重个人操守气节,鄙视追求个人的荣华富贵。他曾在文章中表达自己安身立命的誓言:“上天以完整的节操系于汝等之身,而汝等不能将其保全,那么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问?俯首索气,曲学阿世,纵然能一举而跻身于卿相之列,成为天下人艳羡的焦点,却无足挂齿。呜呼!海瑞若有如此卑颜之举,不如速死!”刚烈之气溢于言表。我们似乎从这些文章中看到了海瑞的人生理想与道德追求。
血气方刚的海瑞不仅受到同侪学子的肯定与尊重,也受到了督学官员的器重与嘉奖。如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督学林公就对海瑞的文章叹赏不已,且对其品性甚为称道。二十八年(1549年),督学蔡公按视琼州郡学,以“不以白乎”二句为题考查诸生,得海瑞答卷。玩赏移时。因而暗自探听海瑞的禀性与为人,惊讶在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奇才。也就在这一年,海瑞考中举人,得有机会赴京参加会试。到京之后,伏阙上《平黎策》。黎族是当时海南岛上主要的少数民族,因不满明朝的统治,屡屡发动暴动,明朝多次出动军队进行镇压,往往无功而返。海瑞在上书中批驳了这种劳民伤财、滥杀无辜的措施,提出:鉴于琼州距京师万里之遥的客观状况,请朝廷在当地开道设县,全面加强对海南地区的治理与开发。此策可谓“计规久远,悉中机宜”,不少官员极为赞许,朝廷亦命下兵部覆议。可能是因为海瑞人微言轻,此事不了了之。明清时期所谓“黎患”久拖不决,直到清朝末年才在当地建立道一级的行政机构,但仍没有设县,而这离海瑞上《平黎策》已有三百多年的时间了。
海瑞先后参加了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与三十二年(1553年)的会试,均告落第。当时他已年满40,不愿意再为科举功名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于嘉靖三十二年毅然决然地听从吏部选调,受任福建延平府南平县教谕之职。教谕乃主管县学之长官,这给了海瑞一个施展人生抱负的机会。他到任之后,即对诸生反复申谕,特重学生品质之熏陶,道德之培育。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官场上,保持自己的气节需要绝大的勇气。刚刚踏入仕途的海瑞很快便遇到了严峻的考验。根据《明会典》记载,洪武年间即明令规定:因各处儒学均设在当地孔庙之中,每至朔望之时,当地行政官员应清晨谒庙行香。师生须出大门迎接,而至明伦堂后师生作揖,教官侍坐,官员退出时,师生复送至大门。但明代中叶以后,士风衰颓,一些教官惧怕上司淫威,不顾朝廷成法,在儒学内对上司竟行跪拜之礼。这是以气节为生命的海瑞所深恶痛绝的,因此,他在《教约》中明确规定诸生接见上官,须据《会典》诸书的礼节,于明伦堂见官,不许行跪礼,儒学前迎接亦然。一次,南平当地长官至儒学上香,至明伦堂后,教官出来谒见,左右教官皆跪,惟独海瑞长揖不跪,左右恐长官斥责,强迫海瑞行跪礼,海瑞回答道:“谒见朝官,应遵照宪纲规定的礼节,明伦堂乃师长教学之地,我身在师席,岂能行下跪之礼。”一些官员见此情状,不免怒形于色,讥讽道:“安得有此山字笔架?”海瑞巍然不动,诸位长官不悦而去。从此,海瑞就有了一个“笔架博士”的雅号。
这件事发生后,海瑞感到十分愤懑,自己以祖宗成法为模式,教导学生崇尚气节,何错之有,竟得不到上司的理解。联想自己多年苦读,处处以“圣贤之道”作为立身之本,将气节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谁知今日,刚刚踏人官场便横生枝节,区区礼节尚不能见谅,遑论日后施展自己的抱负。真是“缺陷世界,何能有济!”书生意气十足的海瑞越想越想不通,一气之下,竟提出辞呈,上交郡衙,想就此告辞还乡,独善己身。海瑞的辞呈送至延平府后,一些地方长官想起当日情景余怒未消。极力主张同意海瑞的要求,允其解除公职,放其还乡了事。
“争礼”一事似乎给刚刚踏入官场的海瑞当头一棒,眼见得出师不利,无力回天之时,事情出现了根本的转机。当时的延平知府在看到海瑞的辞呈后,却惭愧不已地说道:“海瑞之言行均合祖制,是吾等行事之误也。”更加幸运的是,当时大司空朱衡(字镇山)为福建按察司提学副使(时称“学宪”),闻听此事后,对海瑞的气节人品非常赞赏,当即将海瑞召来,命就正学书院进修。海瑞依然要求离职,朱镇山宽慰他道:“汝自幼饱读诗书,究竟为何?汝出任公职,究竟为何?难道就为争一跪之礼而全部放弃吗?”这话使质直的海瑞有些醒悟了,平心静气一琢磨,难道就为此事而永远归居田野。不入俗尘了吗?这当然是一心志在爱民行道的海瑞所无法接受的。就这样,在朱镇山的劝导与挽留下,他才打消了辞归乡里的念头。
但是,在此风波之后,海瑞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在学堂之内对上司不行跪拜之礼。又有一次,福建按察使长官到延平府视察,海瑞率领众位学生迎候于廓门之外,有位分守道的官员早到一步进入大门,见海瑞昂然不跪,十分惊讶,便问随从这位长揖不跪的人是谁,随从答日:“此乃海教官。”这位官员便命随从暗中观察,想看一看海瑞见到按察使长官的态度。结果,按察使长官进门时,海瑞依然故我,保持长揖不跪的姿势。这位官员知道后,不禁吐舌叹服道:“今日之世竟有此等的教官!”海瑞的名声从此在四处传扬,不少过往的官员也都知道南平有一位“笔架博士”。
海瑞任教官长达4年,一直坚持自己刚直不阿的立场,实属难能可贵,而我们为之庆幸的是,海瑞的正直抗争固然引起了一些官员的非议与憎恶,但也赢得了不少士大夫的交口赞叹,后者认为如此刚直守道、不畏权势的教官,恐怕只有在古人之中寻找。因此,海瑞任教官4年,不畏权势,昂然犯颜,独守已道,他的行为不仅没有为自己招来罢官的厄运,而是声望渐起;不仅当地官员默认了他正直的行为,而且“守相台察以上,咸鉴涵之矣”。这不能不说是海瑞的幸运。他得到了高度的评价:“以礼为教,其讲论道德以及经义治事,一一实事求是,不为俗学所染,是教职中最难得者。”因此,巡按、监司等官员纷纷上书举荐海瑞。于是,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海瑞升迁为浙江淳安县令。从受任南平教谕,到升迁淳安县令,这5年是海瑞仕宦生涯中最平坦顺利的5年,虽有波折,但无甚大碍,这无疑与其所任教职、不涉民事的实际情况有关。
就任淳安县令是海瑞一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是真正了解天下黎民疾苦与王朝政治利弊的开始。淳安县是浙江省境内的一个山区小县,地瘠而民贫,地方经济相当落后,作物只有茶、竹、杉、柏等,并无其他特产。崇岩叠嶂,百姓纷纷逃匿山林之中。山下田亩均为豪吏之家侵夺,贫穷之家常常吃不到粮食。其县又地处新安江下游水路要冲,官员舫船频繁过往,均须调用当地百姓为其迎送,大大增加了当地民众的各种负担。
海瑞初来乍到,阅览册籍,发现民户逃亡人数超过在册人名的一半。面对百姓生活痛苦之状,他不禁感慨万千。顿生恻隐之心。他决定以身作则,饭粝羹藿,保持极为简朴的生活。俸薪之外,分文不取。家僮随从均令出外樵采,公庭无事,吏员们也可业余从事工商,以补贴俸禄之不足。官署中有一块隙地,海瑞命老仆“树禾麦,艺蔬芥”,旦夕取以自给。海瑞刻厉守贫的作风在当时官场中是相当罕见的。有一年冬天,他去北京吏部办事,他的老上司朱镇山正在吏部任职,见到海瑞在隆冬之际仍服一袭破敝的单衣,不禁埋怨他道:“即便是守穷乐道,难道还不能制作一套官服吗?朝廷命官起码要有一点体面嘛。”海瑞这才赶制了一套黄石绢的官服穿上。海瑞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将县里各种钱粮制度编成一书,名为《淳安政事》,予以公布,使普通百姓对应该承担的赋役数额一目了然,从而避免了办事吏员的作弊。
淳安地处交通要道,来往官员路过之时,必以各种方式索要财物,当地官员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自然不敢得罪,便将这种人情钱都分摊给当地民户,弄得怨声载道。海瑞一反常规,均从自己收入中开支,有则送,无则已。有巡抚长官至,没有得到馈赠,便遣吏送信加以威胁。海瑞义无反顾道:“充军死罪,宁甘受,安可为此穿窬猥亵之举耶?”一般外官进京,都要携带大量礼品,为交际高官打开宦途。当人们劝说海瑞也仿效而行时,海瑞反问道:“如果天下官均不向上司行贿,难道能都不升迁?如果天下官都向上行贿,难道能都不受黜?”
当时,徽州绩溪人胡宗宪任浙江总督,此人因平定浙西及擒获著名海盗汪直等人,战功赫赫,震动朝野,因而官进少保、兵部尚书,总制东南数省。面对这样一位大人物,海瑞也显示出了刚直不阿的性格。有一次,胡宗宪的家奴路过淳安,耀武扬威,大肆索要财物,海瑞严词加以拒绝,这些家奴回府后,到胡宗宪面前告状。幸好这位胡大人并非鼠肚鸡肠之辈,对海瑞的正直耿介早有耳闻,对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属官员竟有一些敬佩之意,对于家奴所言只是一笑了之。有一次,他还诡秘地对手下官吏讲道:“昨天听说海令为其母做寿,买了2斤猪肉,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海瑞不可能不为自己的正直付出代价,因为睚眦必报的长官是随处可以遇到的。这里要讲的就是一位权倾一时的朝臣鄢懋卿。此人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传》。他在大奸臣严嵩柄政时期,死心依附,得严嵩父子宠任,特命为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因而尽握天下利柄,权势显赫一时。所到之处,郡邑官员膝行匍伏,极尽讨好谄媚之态。鄢懋卿生性奢侈,得志之后除用巨额资财贿赂严嵩父子外,为满足一己之私利,利用权势肆意敲诈盘剥地方官吏。他以盐法都御史巡视州县,携其妻同行,特制五彩舆,命12位年轻女子舁之,道路之上观者如堵,无不惊骇。地方官迎送,为讨其欢心,更是奇招迭出,以至于以文锦覆被厕所,用白金文饰溺器。馈送钱物之人不远千里而来,络绎不绝。
海瑞闻知鄢懋卿将要路过本县时,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方式。鄢懋卿在出京之时,曾经故作姿态,预先通知沿线官吏道:“本官素性简朴,不喜承迎。沿途饮食供帐,都应俭朴为尚,毋得过为华侈,侵扰百姓。”而真实情况却是:“各处皆有酒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供帐极华丽,就是溺器也用银制之具。”针对鄢氏这种虚伪的两面手法,海瑞在鄢氏未到淳安之前,即向其发出揭帖,声明“沿线官吏所为与鄢大人要求大相径庭,实为将百姓之苦怨归罪于鄢大人的错误之举,淳安百姓疲敝,本县令不知如何招待”云云。
鄢懋卿接到海瑞的揭帖后,心中不禁十分恼火,但素闻海瑞刚直之名,为避免尴尬的正面冲撞,鄢懋卿只得压住心中怒气,强作欢颜,命手下绕过严州境,改道而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淳安县的上司严州府知府一班人早已听到鄢懋卿一行要来的消息,在其将要到达的前一天,知府还特别强调下属部门盛情款待。根本没想到海瑞的一张揭帖竞把这位红得发紫的大人物给气跑了,严州知府闻讯后惊恐不已,料定鄢氏必要进行报复,自己及下属倒霉的日子就要到了。左思右想,结果一腔怨气都落到了海瑞的身上。这位知府把海瑞召到自己的衙门,拍打公案,破口大骂:“你海瑞是多大的官衔。竟敢如此轻狂,弄得我等与你一同遭殃。”海瑞只是端坐不语,丝毫不作辩解。待知府骂够了,海瑞才起身行礼告辞。海瑞这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态度弄得严州知府也无可奈何。
鄢懋卿回到北京后,即派其亲信御史袁淳前往淳安巡察,发誓要找茬除掉这位“海强项”。袁淳到达淳安后,海瑞虽知这位官员的巡察关系到自己的宦途,但绝不肯做卑躬屈膝之事。袁淳发现海瑞果然迎送不远,供应不隆,对他讲话的态度也较冷淡,不禁怒火中烧,讥讽道:“你即使想学知府的派头,恐怕还没有资格吧!”按明朝官制,官员任期满后,如无可指摘之处,即可升迁,当时吏部已准迁海瑞为浙江嘉兴府通判,为正六品官衔,而袁淳回京后,评价海瑞“倨傲弗恭,不安守分”,结果升职一事搁浅,只能以原职改调。当海瑞前往北京听候任命之时。又多亏老上司朱衡正任吏部右侍郎,从中周旋。当时恰好江西兴国县缺少县令,海瑞被改派到兴国县。海瑞由此失去了一次来之不易的升迁机会。
明代官场上素有“命运低,得三西”之谚,“三西”是指山西、陕西和江西三省,其意是被派往这三处无油水可捞的穷地方做官,只能怨自己运道不佳。海瑞所到的兴国县,就是一个相当穷困的地方。他下车之始,正值兵荒马乱之余,户口稀少,百废待举。海瑞毫无怨言地又开始了救助黎民的行动。有了若干年的从政经验,海瑞到兴国后似有轻车熟路的感觉。他敏锐地发现当地居民贫困的主要原因在于各种名目的征派太多,便向南赣都御史吴尧山上陈“八议”,即8项治理的主要措施,这些措施切中时弊,言人所不敢言。他又亲自监督清丈土地,铲除当地恶霸,解决土地纠纷。海瑞的一系列举措大都得到了南赣巡抚吴尧山的支持,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做了不少兴利除弊之事。
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海瑞携二仆北上,授户部云南司主事(正六品)。从此,海瑞开始在北京任职。当时在位的明世宗自15岁登基后,已在宝位上坐了四十多年。即位之后,面对明武宗留下的混乱局面,世宗求治之心甚锐,惩治奸佞,广施善政,天下忻然,出现了少有的太平景象。但是好景不长,这位世宗皇帝就闹出荒唐之事。其一,为“大礼之议”。他本人并非武宗之子,其父兴献王乃明宪宗之子。他即位后,一心想为生父弄一个光彩的名分。一些阿谀奉承的朝臣为满足世宗的要求,肆意改动皇帝世系,惹得众多大臣拼死抗争,世宗颇为恼怒地进行镇压,一大批官员被入狱,处死、流放数百人,一时震动天下。此事过后,庙堂之上敢与世宗对抗的极为罕见了。其二,是这位世宗皇帝特好方术,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不老之道,故而在皇宫内院日日斋醮,搞得乌烟瘴气。斋醮仪式上,需要“青词”,即写给天神的表章,一些无耻文人为讨世宗欢心,挖空心思,巧为制作,不少阁辅甚至因善此道而被称为“青词宰相”。虽然世宗专心于斋醮,但他素以刚愎自用著称,十分担心大权旁落,对内阁大臣疑心颇重,因而朝中大臣为争夺权力开始了复杂的斗争,先后担任首辅大臣的有杨廷和、费宏、杨一清、夏言等人,而世宗朝任期最长、影响最大的还要数严嵩。
严嵩以一意媚上而独擅大权,心计之奸猾一时罕有其匹,“移帝喜怒,往往不失”,借世宗之手诛除异己。独揽大权后,贪污受贿,作威作福。不少正直的官员奋不顾身弹劾严嵩,结果大多惨遭毒手,最出名的是杨继盛,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揭发严嵩十大罪和五大奸,严嵩恼怒至极,命亲信处杨继盛绞杀之刑,而世宗并不同意,在狱中关了两年之后,严嵩竟将其名混入其他卷宗,瞒过世宗,终使杨继盛含冤就戮。以后徐阶得到世宗的信任。严嵩因年迈智昏,握权太久而使世宗极为厌恶,一些乖巧的大臣乐得“墙倒众人推”,终于扳倒了严嵩父子,徐阶继任首辅。这是海瑞入京前两年的事情。
严嵩的破败丝毫没有影响世宗对方术、祥瑞、斋醮的迷恋,深居西苑,乐此不疲。有一次,世宗竟提出让太子监国,自己专心修炼,满朝文武惊愕之余,谁也不敢提出异议,只有太仆卿杨最抗疏上谏,指责世宗春秋方壮,尊为人主,竟妄想升仙。正在兴头上的世宗勃然大怒,立即将杨最打下锦衣卫诏狱,重用杖刑,杨最还未等杖刑完毕就已一命归西了。世宗在位期间,并不乏忠言上谏之人,然而都落得极其悲惨的下场,因而再也无人敢批鳞揭短,犯颜强谏了。
这便是海瑞进京后面对的严酷现实,一贯以守道尽节为己任的海瑞不能坐视黑暗污浊的泛滥。他开始酝酿,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作一次搏击。他与翰林王弘诲交往甚密,一日论文对酒之余,忽取出20两银子交给王翰林道:“我死必以此葬我。”海瑞这位铁骨铮铮的伟男子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冒死上《治安疏》。
在这篇惊世骇俗、震动天下的奏疏中,海瑞淋漓尽致、酣畅透彻地揭露了世宗即位以来的种种过失,措词相当激烈。指责世宗“专意修炼,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事,导致法纪废弛;数年滥封侯爵,名器贬值;与皇子不相见,薄于父子之情。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薄于君臣之恩;乐西苑而不返,薄于夫妇之德。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且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这种一针见血的指摘恐怕是任何一位惟我独尊的帝王所无法忍受的,一向专断护短的明世宗更不例外。嘉靖皇帝阅毕,大怒不已,将奏疏扔在地下,对左右近侍道:“赶快将此人抓来,不要让他跑掉。”在旁的宦官黄锦却不慌不忙地说:“此人素有痴名,听说他在上疏之时,知道所奏定会触怒圣上,所以预先安排好后事,买好一口棺材,与妻子诀别,正在朝房待罪,手下僮仆已全部遣散,因而臣等料定他是不会逃跑的。”这平静的一席话竟然使恼怒已极的世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面对这样一位置生死于度外的刚直之士,他还能像处置杨最等人那样故伎重演吗?在群臣的众目睽睽之下,就是把海瑞抓来了,又能将他怎么样呢?况且海瑞之言句句是实,又如何反驳?想到这儿,他不得不又拿起海瑞的奏疏。
其实,海瑞奏疏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并非一味地“骂皇帝”。他首先对世宗皇帝有较多的肯定,如云:“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以成为像尧、舜、禹那样的贤明君主,……即位初年,革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这些话自然是世宗所爱听的。其次,海瑞对天下臣子的阿谀媚上也进行了鞭挞,他明确指出,君王有过,正赖臣子匡救,而当时臣子争相媚上,例如世宗喜欢醮修,群臣相率进香;发现天桃天药,大臣相率表贺。皇帝想修建宫室,工部极力经营;皇帝命取香觅宝,户部立刻四处派出差役。可谓“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一正言焉”。“欺君之罪何如?”最后,海瑞对世宗的重新振作、翻然悔悟充满了希冀,如切盼世宗“一洗数十年君道之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上;也可使其臣洗雪数十年阿君之耻,……陛下何不为之?”可见,海瑞的论疏并不是片面的,而是相当全面合理的,既明确地披露了世宗政道之失,又批评了臣下的无耻媚上,同时对世宗的改正抱以厚望,这不能不说是海瑞《治安疏》的高明之处,《明实录》的著者们曾下按语道:“瑞疏言谠而意忠,非欲批逆鳞而沽直者。”故而世宗反复披阅后,也不得不在奏疏上批道:“这厮有比干之忠,只不过朕并不是暴虐无道的商纣王。”不过,愤怒难消的世宗还是把海瑞抓了起来。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世宗崩于内宫。其遗诏中有云:“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海瑞赖此方才重见天日。当监狱主事得知世宗驾崩的消息,估计海瑞定会重新起用,便设盛馔款待海瑞,而海瑞却以为这是他“最后的晚餐”,按惯例。第二天处死的犯人必于前一日饱享一顿酒饭。海瑞豪饮狂啖,兴致极好,主事不免奇怪问道:“先生今日何欢之甚?”海瑞坦然道:“欲作饱死鬼耳!”主事连忙说:“别误会,别误会,适才闻听宫中人云皇上驾崩,先生可见大用矣!”海瑞闻听此言,大为震惊,问道:“消息可靠吗?”主事作了完全肯定的回答。没想到海瑞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扑倒在地,嚎啕大恸,刚刚入口的酒菜一并呕出,绝而复苏,终夜痛哭不止。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大概是恪守儒家道德规范的传统士大夫所企盼的人生最高境界。“文死谏,武死战。”在以卫道士自命的海瑞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也就是他敢于冒死强谏的思想基础。同样,也就在这一轰动全国的事件中,海瑞真正实现了他孜孜以求的道德理想,“一日而直声震天下,上及九重,下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所谓海主事也。”可以说,海瑞本人的道德追求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然而,这并不能为其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的政治理想开启绿灯。
新即位的穆宗皇帝早就听说了这位“海刚峰”的大名,因而海瑞很快官复原职,天下官民拍手称快。不久,海瑞又升迁为大理寺右丞,官居正五品,开始了一段较为平静的仕宦生涯。先后历任两京左、右通政(正四品)等职。隆庆三年(1569年)夏天,海瑞又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到任之后,海瑞锐意兴革,整肃吏治,一切以黎民百姓的利益为重,力摧豪强,扶助贫弱。没想到由此掀起轩然大波,海瑞的抗争遭到失败,几乎完全断送了自己的仕宦之路。
应该说,海瑞过于乐观,错误地估计了局势。海瑞曾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大力整顿吏治,使当地面貌为之一新。虽然由于抵制朝廷高官,遭到报复,但他兴利除弊的行动并没有受到过多的阻力。这两地均属偏僻穷苦之地,没有多少官僚士绅的势力,海瑞在当地的政治改革的影响相当有限。而应天十府的情况就大相径庭,应天巡抚的辖区有应天(今南京)、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等地,是当时明朝人口最集中、经济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大批闲居的官员麇居于此,号称“仕宦之渊薮”。海瑞的莅任本身就引起了当地士绅的惊慌。自忖有贪贿行为的官吏要求辞职或改到他处任职,原装有赭红色大门的豪强也连忙将门漆成黑色。名满天下的海瑞意气轩昂地“单车入官署”,“慨然以澄清天下自任”。
但海瑞没有认真分析应天当地的客观状况,却把他在淳安、兴国等地的施政经验照搬照抄,如他将《淳安政事》一书润色扩充为《督抚宪约》,宗旨仍然是“斥黜贪墨,搏击豪强,矫革浮淫,厘正宿弊”。海瑞的施政特征首先是“搏击豪强”,即专门跟称霸一方的豪绅之家作对。然而要在应天十府做到这一点,不啻于捅马蜂窝,引火烧身。当时有识之士就明确指出:“天下财货,皆聚于豪势之家。”应天一带正是官绅地主集团力量最集中的地区。赵翼《廿二史札记》中专有一节《明乡官虐民之害》,扼要地抨击了明代官绅横暴乡里、鱼肉细民的状况,这也就是应天一带情形的真实写照。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土地兼并的矛盾。豪强田连阡陌,弱者无立锥之地,丧失土地的农民被迫四处流亡。一州一县之内,流徙之民,常居其半。这种状况不仅导致朝廷的税赋不足,更激化了社会矛盾。面对如此敏感而棘手的难题,海瑞竟“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土地问题开刀,逼令侵夺民田的官绅之家退田。而当地占地最广的士绅之一竟是对海瑞有恩的退休首辅徐阶,产业之多,令人骇异,据说有田数十万亩。海瑞也一视同仁,责成徐阶退其田亩的半数以上。这使饱受势豪欺压的平民有了扬眉吐气、申诉冤屈的机会,却让徐阶处于十分难堪的境地。贫苦农民成群结队,沿街呼号,每日都有上千人在徐府门前示威哄闹。徐府家人无计可施,只得取来臭泥粪堆在院前,见有人闯入便用泥泼出。徐阶对海瑞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作为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权臣,徐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暗中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海瑞的命运。
海瑞的另外一项重要改革,更是激起了整个官僚集团的反感,使一度众望所归的“海青天”陷于非常孤立的境地,这就是“裁减邮传冗费”。驿路在中国古代交通运输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明代开国之初,朱元璋等人即特别重视驿路的建设,为公差人员的往来提供方便,并制定了较严格的规定:“州县理民事,驿递管过客。”州县官吏不准参与驿递之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于种种原因,这种制度已形同虚设。驿递经费的拮据促使来往官吏责成地方官提供所需夫马,地方官为交好路过的高官也主动地提供方便,而这种额外的费用都向境内的民户摊派。这自然增加了民户的负担,然而相沿已久,成为一种官场上尽人皆知之事。海瑞莅任后,迫切要减轻民众的疾苦,发现“过客之费,不减贪吏”,就大刀阔斧地进行更张,大幅度地削减来往官吏的招待费用,甚至细枝末节也进行了明确的规定。如将鼓吹旌旗手由原来的8人改为1人,舆夫扛夫由24名改为4名。
海瑞的本意在于减轻平民的负担,缓和社会矛盾,无可厚非,但这种处理方式不免过于简单,大有“不近人情”之嫌。封建时代官吏升迁转调相当频繁,而且一般均携带家眷。在交通条件相当艰苦的年代,长距离的辗转奔波是非常不容易的,正如俗语云:“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而如何改善交通环境与设施,则是官府的重要责任。如果朝廷对此忽视不理,必将使这种交通运输矛盾更加突出,增加奔波中各级官吏的痛苦,明代驿站的演变正说明了这一点。驿递制度自洪武年间确立后,一直未作任何更订,至海瑞生活的年代,大约已有近200年的时间。原有的制度显然已大大过时,日趋腐败的明朝政府对此视而不见,各级地方官吏必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干预与调整,为来往官吏提供便利,很难一概归结为阿谀奉迎。海瑞对此缺乏认真的分析,闭口不谈朝廷对驿递制度弊端的责任,却简单地以“恢复祖制”为旗号,一味削减习以为常的官吏驿站待遇,使过往的官吏陷于无人理睬的境地,扛夫与驿马不足,只得自己掏钱另外雇请,可谓苦不堪言。有的官吏甚至干脆绕道而行,离开海瑞的辖区。应天十府的各级官吏怨声嗷嗷,对海瑞的这种更张均持反对态度。“众怒难犯”,在官官相护的封建官场上更是如此,空前的孤立使海瑞在遭到弹劾与攻击时,再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鸣不平了。
在海瑞就任应天巡抚仅仅半年之时,舒化、戴凤翔等人就连续上疏弹劾海瑞。对此,虽然海瑞进行了强有力的反驳,但回天乏术,终于使自己丧失了继续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舒化在奏疏中指出海瑞“迂滞不谙事体”,特别指出他在驿递制度上的举措“以难过客。恐非人情”,建议授海瑞以南京闲职。舒化的弹劾并没有使隆庆皇帝动心,仍然对海瑞优奖有加。但戴凤翔的长篇奏疏接踵而来,此疏对海瑞的大多数举措进行了抨击,指责海瑞“包庇奸民,鱼肉缙绅,怙民乱政”等等。看到如此严重的后果,隆庆皇帝对海瑞的举措不免产生了怀疑,首辅高拱等人也责怪海瑞“更张太骤”、“颇拂人情”。海瑞愤然上疏进行申辩,却被给事中指责为对言官“丑诋孟浪”、“尚气凌人”。在这一片反对声中,海瑞被命以原官总督南京粮储。虽然当地百姓听说海瑞将离任,“号泣载道”,但绝大部分官绅们则额手称庆,相互道喜。
就在海瑞将要赴新职之时,首辅高拱又乘机倾轧,裁革南京粮储都御史之职。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报复,刚直的海瑞愤愤不平,毅然上疏告病还乡。在此疏中,海瑞对当时官场的庸暗状况进行了痛快淋漓的揭露与抨击,并辛辣地指斥:“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这显然过激的言词更激起了高拱等人的强烈反感,也使海瑞成为众矢之的,在朝中无立足之地,穆宗即命海瑞归乡听候调用。
明穆宗在位仅6年,在其去世后,神宗登基。神宗即位时年仅10岁,朝中大权基本上掌握在张居正手中。张居正是有明一代大事更张的改革家,整顿吏治,修饬边防,颇见成效,尤其是大规模推行“一条鞭”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张居正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与海瑞兴利除弊的主张颇有相通之处。在张居正专政期间,虽有一些朝臣举荐海瑞,但张居正不予理睬,使海瑞有长达十余年的赋闲生涯。
海瑞家居达16年,他杜门耽于图史,书斋之中列四五书橱,并无其他物玩。斋西有一小块菜圃,命书童种植蔬菜,庭院之中,有十几株铁树,颇为可观。海瑞保持着十分简朴的生活,蔬饭杯茗,不治酒肴,却以有限的银两资助贫困的亲属,热衷于提携后进,或亲自为之讲论,侃侃不倦,大有萧然物外、悠悠自得之趣。在沸沸扬扬的“夺情”事件中,有人在上疏中借助海瑞的声名,引起张居正的不满,派遣巡按御史深入海南岛窥探海瑞的动向。可深山闲居的海瑞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甚至不晓得张居正父亲之丧。四壁萧然的情形令这位御史叹息不已,对海瑞待客的“鸡黍(黄米饭)”更觉无法下咽。他将这些情况向张居正作了汇报,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但深知海瑞峭直的禀性,至死也无召用海瑞之意。
张居正卒于万历十年(1582年),吏部开始起用一些被张居正贬抑的官员,海瑞也在其中。万历十二年(1584年)底,海瑞终于得到了朝廷的召请,海瑞以为“千载一时之会也”,不顾71岁的高龄,欣然北上,于翌年就任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在当时享有崇高的威望,初到南京之时,当地百姓夹道相迎,附近穷乡僻壤都在交口相庆“海都堂”的来临。
万历十四年(1586年),73岁的海瑞上书恳请致仕(退休),兼论时事。他指出张居正在乾纲独断之时,整顿之举收效不大,其原因在于刑罚太轻。由于海瑞在上疏中明确指出当时“无一衙门无有”的贪污腐败现象,引起了一些官员的仇恨,借口海瑞倡言酷刑,请皇帝予以斥责。万历皇帝虽然看到海瑞奏疏“词多迂戆”,但想借助海瑞的名望,不仅特加优容,还对弹劾的官员进行了处罚。不仅如此,万历皇帝还想将海瑞调入北京委以重任,但是当朝首辅大臣对海瑞存有极大的戒心,暗中阻挠,神宗也无可奈何,只是将海瑞擢为南京右都御史。
年迈的海瑞莅任新职后,并没有因前车之鉴而畏首畏尾,依然全身心地致力于兴利除弊的政治改革。他每下一令,简明扼要,切中时弊,南京百姓街谈巷议,很快耳熟能详。而当地官员“自大僚至丞郎,无不凛凛奉法”,不敢以片纸擅取市中粮物,不敢相聚饮为大宴乐,这可苦了南京一帮原本放任无羁的官吏。很快,海瑞又受到了御史房寰的弹劾,疏中所云反映了许多士绅的怨恨之情。房寰指出:“海瑞莅官后一无善状,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内阁大臣们感到海瑞的主张“颇不协于公论”,但鉴于海瑞道德楷模的风范,特命照旧供职。在京办事的几位年轻进士出于对海瑞的爱戴,联合上疏为海瑞鸣不平。当朝首辅却以“出位言事”为由,对他们做出“革去冠带,退回原籍”的惩罚,由此更可以看出最高决策层对海瑞明扬实抑的态度。
年逾古稀的海瑞也确实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以年高体衰为由先后7次上疏乞求告老还乡,而万历皇帝再三挽留,执意不允。在最后一次以疾乞休的上疏后不到一个月,海瑞卒于官舍。同乡苏民怀检点其行囊,竹笼之中仅有俸银8两、葛巾一端、旧衣数件。见此情形,各位士大夫无不潸然泣下,难以自已。据说海瑞的去世在南京掀起了哀痛的浪潮。在其棺椁还乡之日,悼念活动达到高潮。“男女老幼提携香炉,夹道呼号‘海爷爷’之名,齐声号泣,如丧考妣。”当丧船行进在长江之上时,身穿白衣冠、为海瑞送殡者夹立于两岸,长达百余里。
海瑞生活的年代正是明王朝开始走向衰落的历史转折时期,明初制定的各种法令、条例已经逐渐丧失了对社会各阶层的控制力与约束力。时过境迁,封建政府本应依据新形势的需要,对原有的制度进行调整与更订。但在崇尚“祖宗之法不可变”的社会里,官方正式的更改显然不太可能,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应运而生,相沿既久,约定成俗。这种现象的出现,并不能说完全是贪官污吏出于私利的创设。但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成文之法形同虚设,毕竟不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更为政治腐败打开了方便之门。在这种“国俗民风,日就颓弊”的状况下,清官海瑞出现了。海瑞自幼饱读诗书,深受儒家正统观念的熏陶,刚直耿介的禀性使他将儒家的种种信条奉为行动之圭臬,处处循规蹈矩。作为忠直的重要体现,他将200年前朱元璋订立的各种制度作为自己施政的蓝图,以挽救日益严重的社会经济危机。如在驿递制度上的举措,虽然以减轻百姓负担为宗旨,却得到“仇视过客、不近人情”的评价。可以说,海瑞的一些重要改革犯有方向性的错误,即“开复古之门路”,其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这也充分体现了一位封建官员的历史局限性。
海瑞的施政措施表面上看处处搏击豪强,佑护平民,博得“爱民如子”的美誉,但海瑞遭受排挤与打击,依然属于官僚统治阶层内部的矛盾。作为一位出身于中下阶层的官员,海瑞更能体会各阶层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他力图通过压制豪强势力的方式,来缓和当时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达到封建王朝长治久安的目的,但是这种尝试仍然得不到官绅集团的理解与支持。如他强调在应天实行的种种改革举措,正是“为江南立千百年基业”。他巡历松江之时,就接到数万平民控告官绅攘夺田产的诉状。当地官绅拥有田宅之多,奴仆之众,“小民詈怨而恨”,为全国所罕见。也就是说,松江府一带由土地兼并所引发的社会矛盾已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为避免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海瑞才接受平民的诉讼,要求官绅退田。如他明确表示,力劝徐阶退田,也正是“为此公百年后得安静计也”。否则,“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然而,海瑞的这种努力最后以失败而告终,证明在封建王朝日趋衰落之时,官僚集团已缺乏自我约束及调整的能力。海瑞虽有“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的抱负,却被人讥为“志大才疏”、“不可一日居地方”。在“四面楚歌”之中,孤掌难鸣的海瑞只得怏怏告归,感叹“这等世界,做得甚么事业”。
最精确地概括海瑞一生的评语,就是当时王凤洲所云:“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海瑞确实是一丝不苟地做到了,因而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道德楷模。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刻苦自励、纯洁无瑕的品性令人无可挑剔。但由此产生的效应却让海瑞处于极端孤立的境地,因为他刚直廉洁的风范,使整个官僚阶层自惭形秽,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与行动限制。就连万历皇帝也对他有“强项不能谐时”的评价,也就是说,海瑞这种忠介刚直的品德与时代潮流并不吻合,不可能成为全体官僚仿效的对象。但海瑞本人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世宗朝的冒死上谏,使海瑞道德追求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而这种成功更使海瑞坚信道德的力量,并将道德与世俗人情加以对立。他固执地认为每个封建官僚都应是正人君子般的道德师表,否则就有贪官污吏的嫌疑。我们在海瑞的诸多施政方案中都可以发现这种特征:显然这是极不现实的,这也是导致海瑞宦途坎坷、一生多蹇的关键因素。海瑞最后在绝望失意中死去,他感到了仅凭个人的力量无法扭转王朝日益深重的危机。这种危机如四处崩溃的千里长堤、汹涌而至的狂澜,将海瑞这“傲霜雪的劲草”(李贽之喻)很快淹没无遗,这也是海瑞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