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舰沉处商帆过
中国古代的汉、唐等大一统王朝,总是以为自己居天下之中,而把周边的毗邻国家、少数民族政权看做是在文明程度上低自己一等的番夷“下国”。中央王朝对其邻邦的外事关系,就这样被纳入以夷夏之别为原则而确立的朝贡体系中。周边政权需要定期向中央王朝“纳贡”,每逢婚丧节庆,应遣使报聘;中央王朝则应在使节归国时,向来朝贡的国家颁赏“回赐”,“回赐”的价值经常会超过该国所贡方物。除来自西北和西南的军用马以及少数稀有药材,对中央王朝来说,朝贡与回赐主要是维持宗主和藩属间政治关系的必要的符号或象征,所以虽然赔钱也义无返顾。而对周边国家来说,向中央王朝朝贡其实是做生意的一种特殊形式,我们可以称之“朝贡—回赐”贸易。利用这种特殊贸易形式来做生意的,不仅有周边国家的王室或政府,还有民间私商。汉文史料中记载不断的外国人贡使臣,其实就有很多是冒牌来骗取“回赐”的私商。
上述情形在宋朝有所变化。一方面,东西贸易市场的发展刺激起人们以“朝贡”换取“回赐”的胃口。各国通贡使团的来华频率迅速增加,使团规模越来越大,留居中国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积贫积弱的北宋政府实在不堪负担,所以非但不敢像汉、唐那样四出“招谕”列国来朝,改而奉行“来则不拒,去则不追”的国策,而且到后来甚至还下令把外国使团截留在广州等海港城市,不让他们进京,命人选取部分贡品,酌给回赐后,就地打发他们回国。另一方面,对进行海路贸易的商舶征收的出入口税,在唐后期和五代十国时的东南沿海国家已逐渐成为一宗可观的收入,入宋后更是国家岁入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宋政府在尽可能抑制“朝贡—回赐”这桩赔钱买卖的同时,积极招徕番舶到中国做生意。
在元代,对从事海外贸易的国内外商人抽取关税,“哏是国家大得济的勾当有”(意即“是关系到国家大宗经济收入的紧要事情”),所以对外贸易是受到政府保护的。传统的朝贡观念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元朝皇室把“日出日没之地”尽看做长生天对黄金家族的赐与。不论是被征服的或者是和平归顺的国家,都要入朝、入质,要出军、出饷、出役夫来配合他们的军事行动,还要根据黄金家族的索求提供各种文物珍异。因此元政府责令外国朝贡,实际上还带有对它们进行经济掠夺的企图和性质。忽必烈一朝,是元政府采用大规模用兵的手段,逼迫它的亚洲邻国称臣纳贡的时期。这些海外战争,大多数以惨败告终。元朝为对外侵略耗尽国力,依然无法迫使周边各国完全屈服。成宗即位后,只好调整对外政策,承认既成事实,满足于各国(除日本外)在名义上对元称臣。从大蒙古国时期算起,元与这些国家的官方关系,经过七八十年的曲折,又开始恢复到与前朝相类似的状态。战争与对立的停止,更促使基本摆脱朝贡—回赐形式的官方国际贸易乃至民间对外商业往来进一步繁荣起来,把从南宋以来一直在持续的对外经济交流推向极盛。
蒙古军队首次进入高丽,是在1218年与高丽军队联合进击契丹“叛部”之时。高丽与蒙古约为“兄弟”,并不能制止蒙古对它的任情勒索。1221年蒙古向高丽的索贡物品就包括獭皮1万领,细绸3000匹,木棉1万斤等等。掠夺引起反抗,蒙古军队遂不断进征其地。高丽国北方的成年男子大部分被杀被掳。中统元年(1260)忽必烈即位,高丽国王死,元政府把在中国充当质子的王供(后改名王植)送回高丽即位。元廷宣布从高丽撤兵罢戍,对高丽过去的反抗“一切勿问”,但要求高丽王室履行从江华岛(今属韩国京畿道)将都城迁回旧王京(今朝鲜开城)的诺言。接着,元廷就诏谕王植“籍编民,出师旅,输粮饷,助军储”,征取不断,引起高丽朝野的不满。1269年,高丽权臣废王植,另立新主。元遣兵压境。高丽西京(今朝鲜平壤)及西北地区六十余城降元,二十多年后才由元朝归还给高丽。原国王复位,抗元军队退入江华岛,复遁耽罗。元以耽罗“为南宋、日本冲要”,乃借口诛讨高丽叛臣余部,迫耽罗国降附。后因高丽要求,将耽罗归隶高丽。元与高丽间此后未再发生战争。
从1280年代起,元政府在高丽长期设置“征东行中书省”(又称“日本行省”),把高丽作为准备进攻日本的军事基地。征日本之役经两次失败搁置以后,征东行省的建制仍一直保留,惟朝廷不再专派行省长官,仅就用高丽国王为行省丞相。它与元王朝国内各行省的性质多有不同。由高丽国王兼任的行省丞相在其境内拥有自行设置官府、考试取士、征收赋税、施行号令的权力。如当时人所说,高丽“有宗庙蒸尝以奉其先也,有百官布列以率其职也,其行赏号令专行其国,征赋则尽是三韩之壤,唯所用之,不入天府”。高丽政府在元代基本上是独立地行使着国家主权。
不过,作为元朝的“属国”。高丽经常受元朝的榨取和压迫。元政府为笼络南宋降军,派人到高丽为他们“求娶妻室”。元使偕同高丽官员到处拘搜民间的独身女子、“逆贼之妻、僧人之女”。将他们发遣入元时,“哭声震天。观者莫不悽唏”。在出征日本时期,元朝又迫使高丽出兵卒、船夫、战船和军粮,种种征派成为高丽军民沉重的负担。
进入14世纪后,元与高丽的文化、经济交流逐步发展。元代有许多高丽人侨居中土,甚至在中国做官。很多高丽学者、僧人都与中国文人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1310年代前期,高丽国王王璋让位给儿子,自己以驸马、沈王身份在大都筑万卷堂,读书闲居。高丽儒生李齐贤奉召陪侍王璋。也长期侨居中国,与当时名臣大儒论学唱和,是这个时期高丽史上最有名的文学家。元朝恢复科举考试后,高丽士人往往不远千里赴试大都,其中有些人其实早已通过本国自行举办的科试而做了官。他们宁可脱去官袍,重新以“诸生”身份来中国竞技于场屋,是因为“得于其国者不若得诸朝廷者之为荣”。
高丽“密迩日本”。忽必烈将王植扶上王位不久,就一面督其“阅军造船”备征日本,一面派国信使从高丽渡海,去招谕日本“来朝”。从1267年后的七年间,元国信使或递送国书、牒文的专人五至日本。日本天皇曾命朝臣拟就答元朝书,但因镰仓幕府力主不予回牒的强硬态度而没有送达元廷。至元十一年(1274),元朝以忻都为都元帅、高丽人洪茶丘为副元帅,率蒙古、汉军和高丽助征军共2,5万人,从合浦(今朝鲜马山)渡海,进袭日本的对马、一岐两岛,在筑前博多湾(在今日本福冈县)等地登陆。元军在这里遭到日本的强烈抵抗,不能深入,又遇飓风,战舰多触礁摧毁,被迫班师。这一年是日本龟山天皇文永十一年,日本历史上称为“文永之役”。
次年,忽必烈又遣使日本。幕府欲使元廷“永绝窥觎”。遂杀元使,仍不予回牒。日本在沿边海守戍以备蒙古的同时,又制定“征伐异国”的计划,在国内限日登记大小船舶、水手舵手、出征将士的年龄及武器等,宣布“若及遁避者,可被行重科”。此后数年内,日本军不断骚扰高丽和元朝沿海,可能就与这个“征伐异国”的计划有关。
元使在日本被杀的消息。直到至元十七年(1280)初才传回中国。至夏,忽必烈召见宋降将范文虎,“议征日本”,不久即建征东行省,筹备再次征日。至元十八年(1281)五月,元东路军由忻都等人率领,从合浦再渡朝鲜海峡。江南军主要由降元的宋朝水师组成,包括“张世杰溃军”,乃至“避罪附宋蒙古、回回等军”在内,由范文虎统率,从庆元(今浙江宁波)航海。元用宋降军去替它拓地,顺便也达到了不杀降而降人自灭的目的。两军相约在日本一岐岛会师,总兵力达14万,共有船舰4400多艘。江南军失期迟至。汇合后大部分元军进屯鹰岛。未经大战,即遇飓风。元军缚舰为城,仍经不起风涛颠簸,“震撼击撞,舟坏且尽。军士号呼,溺死海中如麻”。东征将领弃十余万士卒于岛,择坚好船只逃回。日军乘势进攻,尽杀蒙古、高丽、北方汉人军卒,而虏南宋降军为奴。日本史称此战为“弘安之役”。
打渔图终元之世,中国与日本之间一直没有建立政府间的关系。但即使是在交战期间,两国的民间贸易也没有完全中断。停战后,日本商船来中国货贸的更多。庆元是对日贸易的主要港口。自大德九年(1305)到至正十年(1350)的46年间,有33年留下了日本商船来华的确切记载。中国商品出口,最大量的是瓷器、铜钱、铜器也是日本来华购买的主要产品。从日本进口的货物,有黄金、精制刀剑、扇子等等。除商人以外,大批日本僧人到中国交流佛法。同时中国禅僧也因日本僧人乃至镰仓北条氏的邀请,搭乘商船渡海东去。日本有些学者甚至将13世纪前后的100年称为日本的“渡来僧世纪”。据考证,这个时期东渡的中国僧人,有姓名事迹可考者不下30人。其中除少数出自四川外,大部分是杭州、明州(今浙江宁波)、台州(今在浙江)、温州、漳州等江南临海都市的高僧。他们多在日本镰仓、博多、京都等地主持禅寺。这时的建长、圆觉等著名寺院,竟因为历代主持以“渡来僧”居多,乃至寺内以汉语为日常用语。
进入14世纪以后,日本镰仓幕府陷入政治危机。破产武士和走私商人相邀结,到中国沿海口岸强买强卖、武装走私,“即不满所欲,燔炳城郭,抄掠居民”。这就是所谓“倭患”。到明代中后叶,由于政府厉行海禁,中国东南沿海的海盗与少数真正的日本浪人勾结,倭寇之患遂成为更加严重的社会问题。
1250年。忽必烈灭大理国后北归,留下兀良哈台继续经略云南未服诸部。1258年,这支蒙古军侵入安南(在今越南北部)。安南王迎战失利,从京城升龙(今越南河内)走避海岛。蒙古军因暑热撤兵。安南王旋即遣使求附,“乞三年一贡”。忽必烈前期,元廷以入朝、纳质、括户、签军、输赋、置达鲁花赤监临“六事”责安南王。安南王巧辞抗命,与元政府周旋达十余年。灭宋后,元朝将有事于海外,想在安南置省,以便控制相邻的占城(在今越南部)、真腊(即今柬埔寨)、暹国(在今泰国境内)、缅国(即今缅甸)等东南亚诸国,乃于至元二十一年(1284)以假道征占城的名义侵犯安南。
安南之地林密雨多,暑蒸疫厉。当地军民抵抗外敌的惯用战略,是先以狙击拒敌,破其锐气,继而坚壁清野,走匿山林,等待暑雨疫作,使敌粮尽师老,被迫撤兵;这时他们又主动围追堵击,处处设伏,把入侵军队的撤兵行动变成一场大溃退。1284年的对元战争,以及1287年、1288年两次举国抗元的行动,安南所采取的都是这样的作战方略。元军回国后,安南王遣使求和,向元朝贡献一个金人代替自己亲朝天子。此后两国通使往来,元朝也没有再提出要安南王入朝和置官钤压的事情。
占城在元初尚是安南属国。1280年,占城国主向元称臣。贡宝物、犀象。次年元封之为“占城国王”,又设占城行省,作经略南海各国的前沿。至元十九年(1282)末,元廷以占城拘留经行其地的元朝使臣,诏原先受命“即其地主省以抚安之”的唆都由海道率师进征。占城军先在国都(在今越南归仁)西郊筑木城抵拒,失败后退兵入山。又借安南、真腊等国兵抗元,诱其深入而围击之。元军作战逾年,不能结束战局。至元二十一年(1284)三月,元朝增援军队赶到占城,这时唆都已奉命从占城北攻安南。元后至之师谕降占城王,乃还军。嗣后占城遂同时向元廷和安南纳贡,试图倚仗元朝阻止安南侵吞其国土。1320年代,占城打败安南军事进攻,停止向安南入贡,但仍维持向元朝的贡奉。
元朝从占城退兵次年(1285)。占城入贡。同来的还有真腊国的使臣。至元二十九年(1292),与元朝出征爪哇的军队一起南行的使臣曾访问真腊,但这次使节一去后即不见消息。元成宗即位后,乃再遣使招谕,使团中有周达观。他们在元贞二年(1296)从明州浮海,秋天抵真腊。周达观在真腊留居一年,归著《真腊风土记》,记录了吴哥时代柬埔寨社会文化的许多有趣现象。真腊国势已在下衰,国内有些地方因与暹人交战而成旷土。柬埔寨的名称也出现在元代汉语史料中,作“干不昔”、“甘不察”等。
11世纪后期,散布在今澜沧江、湄公河下游直到萨尔温江上游之间的暹人(属泰语族。今亦称泰族人),逐渐摆脱真腊控制,建立起一些独立的小邦国。1238年,湄南河上游的暹人攻占了真腊西北的首府速古台(今泰国宋家洛附近),成立暹人国家,称速古台王朝。经过半世纪左右的发展,它东据今老挝大部,西至缅国之南的白古,南面可能控制了湄南河下游的罗斛(今译老挝),乃至马来半岛北部的一些小城邦。至元二十九年(1292),暹王遣使到广州向元朝致意。忽必烈遂于次年派使节赴暹。据《元史》,成宗即位初,有“必察不里城敢木丁”使臣入贡。必察不里是暹国的属城之一,敢木丁即kamorntengaan的音译,意谓国王。这时候速古台王朝在位国王为坤拉玛甘王。成宗初遣使来华的这个“敢木丁”,究竟是速古台朝的国主坤拉玛甘王,或者只是必察不里的城主,现在很难确定。中国的瓷器制作技术,大约就在这前后传入速古台朝。
罗斛是孟族人建立的政权。罗斛与元通使,略早于暹国。14世纪中叶,一个出身泰族的孟族君主女婿控制了暹国大部,迫使衰落中的暹国臣属罗斛。这个兼并了速古台朝的大国于1350年移都阿瑜陀耶(Ayuthaya,“大城”的意思,今译犹地亚,即今泰国大城府)。明代史料称之为暹罗。
今苏门答腊岛中部詹卑河流域,十三四世纪时是马来人建立的明囊伽宝王朝中心地区。蒙古人依据该王朝建立者的族属,称它麻里予儿或木刺由。王朝的势力,北面到达今马来半岛。13世纪下半叶,暹国势力南下,与麻里予儿争夺马来半岛。麻里予儿向元朝称臣后。大概想请求元朝出面,调停与暹国的关系。所以元成宗即位之初,曾诏令暹国“勿伤麻里予儿”。
麻里予儿以南的爪哇国,在元朝灭宋后开始经营南海时,正由新柯沙里王朝统治。爪哇国王对元朝的招谕令心怀不满,乃于1289年将元使黥面遣归。至元二十九年(1292)冬,元军由泉州出海南讨,于次年春到达爪哇。这时新柯沙里王朝正与它的邻邦小国打仗,国王被杀。国王女婿土罕必阁耶假降元军,要求元军助其破敌。乱平后,土罕必阁耶倒戈相向。元军因为助其攻战时已遭受损耗,无力与争,被迫撤兵归国。土罕必阁耶建麻喏巴歇王朝,于1295年遣使与元朝修好。
元朝与缅国的联系,多取道经由云南的陆路,所以蒙缅交涉略早于元廷宣谕南海各国。1270年代前期,元使两至缅国。一次没有见到缅王,一次因违反上座部佛教的戒规被缅王处死。1277年,缅国又出兵进犯云南边界上已降附元朝的金齿部落(今泰族的先民部落)。元云南行省驻军大破缅军象阵,追至江头城(在今缅甸蛮莫县)。至元二十年(1283),元朝在灭四川宋军残余、荡平西南后经过四年准备,由云南出师征缅。缅王从都城蒲甘(在今缅甸敏建西南)出逃,并于1285年向元军求和。1287年,缅王在返回蒲甘途中被己子毒杀,缅国内乱。元军在云南王忽哥赤率领下再入缅甸,进占蒲甘城,不久退兵。蒲甘王朝瓦解。各地贵族和操泰语的掸族势力急剧扩大。从这时起至13世纪末,许多自王一方的掸邦各自降附元朝。
这时候,蒲甘王室仍据有昔日的首都和附近地区,并向元朝入贡。1298年,缅国北部的掸族部长阿散哥也攻克蒲甘,尽杀蒲甘王族。大德四年(1300),元军入缅征讨阿散哥也。阿散哥也趁元军不服水土,用重金贿赂元将,使其撤兵。元政府被迫承认阿散哥也兄弟统治缅国的既成事实。
1300年入缅之役,是元王朝在境外东南亚国家最后一次侵略性的军事行动。
宋元时代印度半岛的南端,东岸称马八儿,西岸称马拉八儿。马八儿较为发达,其中尤以俱蓝城邦国势力最大。至元十六年(1279)元遣使招俱蓝。马八儿、马拉八儿诸多城邦小国相继与元通使聘问。
北印度的德里王朝与元也建立过外交关系。元后期曾遣使至德里王朝,向算端馈赠男女奴婢百人、锦绸、麝香、宝剑等礼物,要求德里算端在印度某地重建一所被毁的佛寺,好让元朝百姓朝拜。据丹吉尔港(在今摩洛哥)出生的著名旅行家伊本·拔都他说,当时他正在德里,遂被德里算端任命为回访元朝的使团首领。拔都他在途中流连数年,到达广州后,似乎没有去大都觐见元朝皇帝。
元朝人对非洲的知识比前代有所增加。元廷派遣出去购买珍禽异兽和各种方物的使臣,有远赴木骨都束、刁吉儿之地的。木骨都束即今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刁吉儿即今摩洛哥的丹吉尔,从中国浮海而至其地,往返要走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