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蒙古国的建立
乃蛮塔阳汗部败亡后,铁木真可以说已经处于漠北无对手的地位,剩下的不过是草原周边一些较弱小的部落,以及少数不止一次被他打败,但仍多少有一点部众,所以还在负隅顽抗的破落贵族。铁木真用两年多时间最终平定了蒙古草原残存的对立势力。
札木合的被擒,事在1205年。他是被他的五个伴当(随从伙伴)出卖,缚送到铁木真处去的。铁木真似乎对这个早年的安答仍怀有念旧之情,倒是札木合在最后的时刻表现出旧式英雄的气概。他对铁木真说:
“咱年小做安答时,不可消化的饮食曾共吃,不可忘的言语曾共说。因为将咱离间,所以分离了。想起在前说的言语,自羞面不敢与安答相见。如今安答欲教我做伴。当做伴时不得做得伴:如今你将众百姓收了,大位子定了,无可做伴。你若不杀我呵,似衣领上虱、底衿(指垫褥)内刺一般,反使安答日间心不安、夜间睡不稳。你母聪明,你又俊杰,弟每有技能,伴当每豪强,又有73匹骟马。我自小亡了父母,又无兄弟,妻好说长话,伴当不中倚仗。为这般所以有天命的安答胜了。如今恩赐教快死呵,安答得心安。倘又教不出血死呵,我死后于你子孙行,永远护助也者!”
于是铁木真下令,用“不出血死”的行刑方法,处死札木合。那就是把受刑人的身体整个地用毡毯裹实,让马匹或者人力践踏,直到毯子里的人完全死去。这是古代蒙古人处死贵族时常用的方法。当时他们还禁止用割喉管放血的办法宰羊,而是先剖开羊的胸膛,把手伸进去紧压住羊的心脏,使羊血凝结在羊肉里。可能他们认为这样做会有利于被宰杀的对象死后重生,所以蒙古贵族都宁可忍耐受刑时的剧烈痛苦,“教不出血死”。
1206年丙寅,古代蒙古人按十二生肖纪年法称作“巴儿思只勒”即“虎儿年”,铁木真在斡难河头的祖先旧营地树起有九根牦牛尾装饰的幡帜,召集大聚会(蒙语quriltai,汉语译音为忽里台;今蒙古国批准立法和组织、监督政府的最高权力机构称为大“呼拉尔”,即源于此词),正式举行登上“大汗”宝座的仪式。
古代蒙古人信奉一种万物有灵论的原始巫教。他们崇拜的万事万物最高主宰是“长生天”(即永恒的天),同时也崇拜日月、山川、土地的神灵,崇拜火。能在活着的人与长生天、天上和冥间万神以及死去的祖先之间保持联系的巫师,当时称为“孛额”,在西方使用突厥语的蒙古人中也按突厥人的叫法称他们为“甘”(突厥语kam的音译)。孛额“骑白马,着白衣,坐在众人上面”,是草原上到处受人敬重的角色。当孛额与上天、各种自然神灵或死去的人们沟通的时候,经常会发生全身的痉挛、颤抖和狂乱的动作。人们通过他们向上天祈求保护,消除各种灾祸,增进幸福。因此传说中法力无边的男、女巫师本身也成了蒙古人崇拜的对象。他们用毛毡、丝绸制作成模拟他们的小偶像,放在帐幕里作为家庭的保护神。现在一般都把这种原始巫教叫做“萨满教”。其实“萨满”最初是女真—满洲人给予同类巫师的名称,13至14世纪的蒙古语中并没有使用这个词汇。
铁木真想称霸草原,当然需要神权的支持。尼伦蒙古部的巴邻氏贵族世代有孛额的身份,所以在铁木真的部众中有很高的地位。铁木真又选择迭列列斤蒙古部晃忽坛氏的蒙力克作自己的继父。蒙力克的诸子中有一人名阔阔出,也是一个有名的孛额,有“帖卜腾格里”的名号,意思是“真正天上的”。人们相信他经常在隆冬时裸坐在斡难—怯绿连最寒冷一处地方的冰上,用体温融化凝冰,然后乘升腾的蒸气,骑着白马上天去。阔阔出不断地向铁木真传达长生天的意志说:“神命你为普世的君主!”又说:“天神跟我谈过话。他说,‘我已把整个地面赐给铁木真及其子孙,命他为成吉思汗’。”
如今,按照长生天的意志作“普世的君主”的时机终于成熟了。就在1206年的大聚会上,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登上了统治全体草原游牧民的“大位”。“成吉思”的字义,有人说是“伟大”的意思,有的说是来自他即位前五色吉祥鸟鸣叫的声音“青吉斯”,有人说是蒙语“坚强”、“有力”的意思。现代的学者则倾向于认为它是突厥语tengiz(译言“海洋”)一词的变音,是“海内的”(亦即普天下的)之意。
历史文献没有记载铁木真称汗那一次大聚会的详细情景,而他的孙子贵由汗的即位仪式,却被当时正在漠北访问的教皇使节、圣方济各会修士约翰·普兰诺·迦尔毕尼很具体地记录在他取名为《蒙古史》的著名游记里。让我们借用迦尔毕尼的游记,去体会一下推选大汗的忽里台上庄重、粗犷而热烈的气氛吧。
推选大汗的会议场所,是一座足可容纳2000多人的白色毛毡的大帐幕。帐幕四周树起木栅,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所有的首领都集合在那里,骑着马在各处走来走去,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随从。这些人都驻扎在帐幕周围的小山和平地上,排成一个圆圈。在同一天里,所有的人都穿同一颜色的彩袍,第二天又一律换成另一种颜色,如是者凡三四日。帐幕周围的木栅有两个大门。一个门只有大汗才能进入。虽然开着门,却没有卫兵看守;因为当时大汗尚未产生,所以没有人从这个门出入。所有其他的人都从另一个由手执弓箭和刀剑的卫兵看守的门进出。当人们进帐的时候,他们的坐骑都停在距帐幕大约二箭射程之处。木栅外面很远的地方,守候着从各邻国来的王公、使节、商人和各地的长官,为他们预备了饮料。到中午前后,帐幕里的人开始喝马奶,一直喝到傍晚。他们喝得如此之多,看了令人吃惊。公推大汗的会议就这样持续了几星期。
然后大家都来到正式举行即位典礼的地方。它位于群山之间一条河附近的一片美丽的平原之上。那里已经树立起另一座帐幕,他们称为“金斡耳朵”(蒙语ordo译言帐幕)。帐幕的柱子贴以金箔,帐柱与其他木梁连结处则施以金钉;帐幕里面,穹顶和四壁都覆以织锦。大汗即位那一天,人们都在帐幕之外朝南站立,一列一列队伍之间相隔一掷石之远。他们集体诵读祷词,一边朝前走去,再向南跪拜。这样跪拜了很长时间,他们才回到帐幕里。贵由在宗亲中的年长者扶持下登上宝座。首领们在他面前跪下;所有在场的民众也在首领们后面跪下。然后他们开始喝起马奶来,并按风俗一直不停地喝到傍晚。这时候用车子运来了没有放盐煮的熟肉,每四五人分给一大块。大帐内的人除了分肉以外,还发给放了盐的肉汤作调味。他们就这样宴会了好多天。
成吉思汗建立的国家,叫“也客忙豁勒兀鲁思”,即大蒙古国。大蒙古国的制度,最重要的有分封制、千户百户制、怯薛制、大断事官制,此外蒙古文字的创制也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草原上原先分别属于这支或那支氏族贵族的游牧部众,现在连同旧日的贵族一起,全都成为成吉思汗一家的领属民。“蒙古乞颜氏”中间这一支贵族的胜利,一方面把“蒙古”的名称变作被他们征服的漠北游牧民共同体的共称,另一方面则使乞颜氏几乎完全丧失了作为一种高贵的社会身份的认同功能。而今只有成吉思汗及其兄弟的直系子女们才能有“可兀迭”(“大王每”)的身份。“黄金家族”凌驾于其他所有蒙古人之上,包括与他们同属于尼伦蒙古的贵族宗亲们在内,并且像划分家产一样地将后者在本家族成员中分配。每人分得的部分,称为他的“忽必”(“分子”)。草场牧地好像是游牧人口的天然附着物。分配游牧人口同时意味着分配附着于游牧人口的草地资源。草地也构成“忽必”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是分民分地的分封制。成吉思汗建国后不久,就在诸弟、诸子中间实施分封制。各人的封地后来不断有所调整。在他的晚年,东、西道诸王的牧地分布已大体定局。
作为忽必分授给黄金家族成员的游牧人口,事先已按十户、百户、千户的编制组织起来了。出征乃蛮前,铁木真就整编过一次部众,当时大概划分了65个千户。1206年该编制扩大到95千户。成吉思汗死时,草原上的“基本千户”共有129个。千户的组编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对主动投附的氏族或氏族分支,基本上不再拆散,即按其原有划分改编为若干千户或百户。漠南汪古部,因此被改编为五个千户。二是将已离散的各部落人众合并混编。三是命令出自某部的功臣将原已分散的部落成员重新收聚,编为千户。
自匈奴以来,漠北游牧社会用十进位制组织军队,在蒙古之前早已有1000多年断断续续的历史。但直到大蒙古国的建立,千户百户制始终是游牧人以原有的氏族部落为单位调集和编制军队的形式,它与氏族、部落组织并存,而且相对于后者处于补充和附属的地位。成吉思汗却用千户百户制取代原先的氏族、部落组织。尽管还有相当多数旧日的氏族贵族担任着千户长、百户长等角色,但他们与其部众之间再也没有领属与被领属的关系,而变成了替黄金家族管理领属民的“官人”(蒙语作“那颜”),连自身也成为黄金家族的领属民。领属权的转移像釜底抽薪一样破坏了旧日氏族的血缘联系的外壳。一个半世纪之后,成吉思汗的千户百户组织不再存在于蒙古高原,但明代蒙古社会里的“部族”组织,与13世纪之前以血缘为外壳的旧氏族组织相比,已发生了性质上的根本变化。
1206年,成吉思汗把征乃蛮前组建的小规模亲卫军扩大到1万人,形成一支庞大的直属于大汗的中央常备军。因为它们分成四班,每班执勤三天,轮番护卫大汗,所以被称为“怯薛”,就是“番值”的意思。怯薛成员来源于千户长、百户长和较富裕的“白身人”(即平民)的子弟。在游牧条件下,一支万人常备军有力地强化了大汗的政治权威,而怯薛的质子军性质也有利于大汗与统治精英层始终保持一种特殊的个人联系。怯薛还是大蒙古国军事、行政官僚的预备学校和人力资源库。整个蒙元时期,中央高级官僚绝大多数是从“大根脚”的怯薛出身的。
怯薛制带有明显的家臣制度的特点,集执役于内庭和治理国事于一体。在大汗帐幕中值夜时,怯薛“杂妃嫔候侍,休寝榻下”。有一次,大汗中夜有需,招呼在脚后假寐的值夜卫士。这个怯薛因为太劳累,没有及时醒来,大汗遂命睡在一旁的妃子用脚把他踢醒。这个例子虽然不是发生在成吉思汗时代,却生动地反映出大汗与怯薛之间亲密的个人关系。怯薛成员夜人宿值、朝出治事的体例在元代始终维持不坠。
古代风景画鉴赏成吉思汗建国后任命的第一个大断事官(札鲁忽赤),是婴儿时被他从塔塔儿营盘拣来收养的失吉忽秃忽。当时成吉思汗对他说:“如今初定了普百姓。你与我做耳目。但凡你的言语,任谁不许违了。如有盗贼诈伪的事,你惩戒着。可杀的杀,可罚的罚。百姓每分家财的事,你科断着。凡断了的事,写在青册上,以后不许诸人更改。”怯薛的头目们在白天与失吉忽秃忽“一同断事”。札鲁忽赤制后来演变为大蒙古国中央行政制度的主要部分。
命失吉忽秃忽掌管户口青册,似乎说明这时已经有了蒙古文字。蒙古文字的创制,与畏兀儿人有密切的关系。所谓蒙古文字,实际上就是采用畏兀儿字母来拼写的蒙古语,由是形成畏兀儿字蒙文。忽必烈朝又命八思巴据藏文字母创制八思巴字母,用以拼写各种语言。此后畏兀儿字蒙文和八思巴字蒙文并行于世。16世纪以后,伊斯兰化的畏兀儿人放弃传统字母,改用阿拉伯字母拼写本族语言。而在蒙古人中间,原先从畏兀儿人那里借用的字母仍沿用不衰,于是人们就把它称作“蒙古字母”了。
建国后不久,成吉思汗与孛额阔阔出之间渐生敌意。阔阔出拥有传达“长生天的圣旨”的特权,逐步构成对汗权的威胁与侵犯。在他那里,聚集了“九等语言的人……多如成吉思汗处聚的人”,连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百姓也跑去投靠他。斡赤斤派人去索回自己的部众,却被阔阔出打了一顿。斡赤斤亲自前去说理,结果受到阔阔出兄弟的围攻,被罚跪在帐后。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的妻子,在床上听说此事后。“欠身用被遮了胸,垂着泪说:‘他是如何的晃豁坛?在前将合撒儿(成吉思汗弟)打了,如今又要斡赤斤跪,是何道理?你今健在,他尚将你桧柏般长成的弟每残害。久后你老了,如乱麻群鸟般的百姓,如何肯服你小的、歹的儿子每管?’说罢哭了。”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成吉思汗决定召见阔阔出兄弟,指示斡赤斤设法处置阔阔出。
“于是斡赤斤起身去,准备了三个力士。少顷,蒙力克领着七子来。帖卜腾格理(即阔阔出)至酒局(大帐内盛酒的坛子)西边。才坐,斡赤斤将衣领揪住,说:‘你昨日教我服罪,我如今与你比试。’斡赤斤揪向外去中间,帖卜腾格理帽落于火盆边。其父拾起嗅了,置于怀中。成吉思汗说:‘您出去斗气力。’揪着出时,门限外原准备的三个力士,迎着拿了,将他脊骨折断,弃于左边车稍头。……自帖卜腾格理死后,蒙力克父子每的气势遂消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