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为人之谜
既然王安石做的事情如此难下定论,那么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可以说,对王安石的为人,包括其政治生活、思想作风、社会交游、个性特征、生活情趣等方面,人们同样众说纷纭,个人形象相当复杂,褒贬毁誉参半,难以准确评判。
《墨客挥犀》说,王安石“性酷嗜书,虽寝食间,手不释卷”。《宋史·王安石传》说:“安石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可以说,王安石是一位颇有天赋的读书人,其嗜书之痴,运笔之神,令人慨叹。“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并胸有大志,决心不做俗儒,学以致用,要在政治上干出一番事业来。
二十二岁考中进士,签书淮南判官。数年后任鄞县知县,“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似也颇有政绩,迁知常州,改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又调三司度支判官。上仁宗皇帝万言《言事书》,直指朝政弊端,提出一些初步的改良方案,表现出一个朝廷官员的责任心。
王安石不迩声色,慷慨钱财。《邵氏闻见录》载有这样一件事:王安石官知制诰,吴夫人为他买了一妾。安石见了,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其妾回答:“夫人要我来服侍大人左右。”安石又问:“你从何处来?”妾说:“我丈夫原是一低级军官,在运输粮草的过程中,船翻粮沉,家资全给没收还不够赔偿,就把我给卖了以作抵偿。”安石听了颇为动容,就问:“夫人用多少钱买了你?”答:“九十万。”安石把夫人叫来,令将此女送回,使其夫妇如初,还送给一些钱财,让其渡过难关。
王安石做宰相后,仍清廉朴实,生活简约。《独醒杂志》记载了一个颇为生动的故事:王安石任宰相的时候,其儿女亲家萧氏至京要来参谒,安石约其来府吃饭。第二天,萧氏整装盛服而往,以为相府必然盛宴招待。入府坐定,“果蔬皆不具,其人已心怪之”。日过午,萧氏已觉饥饿,但并没有开饭的迹象,又不敢离去。过了好一会,才上了胡饼两枚,猪肉四片,酒一杯。很快供饭,也只加一道菜羹而已。萧氏平时在家吃得不错,面对如此简单菜席,“不复下箸,唯啖胡饼中间少许,留其四傍,公顾取自食之,其人愧甚而退。人言公在相位,自奉类不过如此。”
王安石淡泊名利,晚年生活更是恬淡安然。《东轩笔录》载:“王荆公再罢政,以使相判金陵。到任,即纳节让同平章事,恳请赐允,改左仆射。未几,又求宫观,累表得会灵观使。筑第于南门外七里,去蒋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山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墙,辄不答。”
南宋开始,王安石变法遭到彻底否定,其新学也遭到批判。理学家朱熹虽然对王安石变法持否定态度,但对王安石的为人与志向仍称赞有加:“安石行己立朝之大节,在当世为如何,而其始见神宗也,直以汉文帝、唐太宗之不足法者为言,复以诸葛亮、魏元成之不足为者自任,此其志识之卓然,又皆秦汉以来诸儒所未闻者,而岂一时诸贤之所及哉。”陆象山对王安石的人品操守也给予高度赞扬:“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
《宋史·王安石传》论曰:“朱熹尝论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宁、宣和之际,而祸乱极矣。’此天下之公言也。”
这一“公言”评判,在其后的几百年中成为后世所遵奉的圭臬。其中的逻辑:有如此高洁品行之人,却做出了如此害人乱世之事。实在让人无法理谕,难道真会如此矛盾吗?当然,朱熹等人也指出过王安石性格上的一些弱点:“其为人,质虽清介而器本偏侠,志虽高远而学实凡近。”还有就是王安石平素生活不拘小节,衣着不整,不修边幅和性格强拗等方面小事,这些也还是不能自圆其说。
清代至近代以来,许多学者为王安石变法翻案。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一些史学家根据列宁的定论,对王安石变法作了完全肯定的论述。这样,似乎王安石从道德人品到做事效果,都是比较完美的一个封建官僚的典型。真是如此吗?
首先在变法过程中,有些事就颇令人怀疑王安石之品行。如一天,神宗说起民间颇苦新法之事,王安石不以为然地说:“老百姓连祁寒暑雨都要怨嗟的,不必顾恤!”神宗不满道:“不能让老百姓连祁寒暑雨的怨嗟都没有吗?”安石老大不高兴,居然称病不出视政。熙宁七年,大旱引发饥荒,而各种征敛新法依然逼迫着灾民变卖田产,流离失所的灾民只能扶老携幼地向开封等城市逃荒乞生。监开封安上门的郑侠便把民众饥寒交迫的现状绘成画卷《流民图》,写了论时政得失的上疏,由于正常途径遭到梗阻,于是假称紧急公文,用马递的方式送上朝廷。神宗看了长吁短叹。夜不能寐,交给安石看后,新党以擅发马递的罪名处郑侠以杖刑。作为执政大臣,如此不顾百姓之死活,能说其品行高洁吗?
所以在当时,就有人认为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欺世盗名。熙宁二年六月,御史中丞吕诲上章弹劾参知政事王安石,指斥其有十方面的奸邪:倨傲不恭,慢上无礼;见利忘义,好名欲进;自取师氏之尊,不识上下之仪;自居政府,用情罔公;常怀忿隙,徇私报怨;卖弄威福,怙势招权;妄言圣衷,专威害政;任性专权,凌轹同列;离间宗族,勾结朋奸;商榷财利,动摇天下。《宋史·吕诲传》说:“诲性纯厚,家居力学,不妄与人交。”“诲三居言责,皆以弹奏大臣而去,一时推其鲠直。”去世时,“海内闻者痛惜之”。这样的“鲠直”大臣首先向王安石的人品操守发难,或能反映一些问题。
《邵氏闻见录》引申发挥了上述事件的一些背景故事:一天早朝,翰林学士司马光与吕诲相遇而同行,司马光问:“今日上殿将奏言何事?”吕诲举起奏章说:“我将弹劾参知政事。”司马光愕然道:“王安石素有学行,朝廷正喜于得人,奈何弹劾之?”吕诲回答:“你也这么说啊,其实王安石虽有时名,好执偏见,不通人情,轻信奸邪,喜人佞己。听他说话好像很有道理,而施于用就会出乱子。他若在一般的侍从官位置,或也可以忍容;若作为宰辅大臣,天下必受其祸!”司马光说:“未见王安石有什么不善之行迹,这样论奏恐怕不妥。”吕诲答:“皇上新即位,年富力强,朝夕与之谋议国家大事者,二三执政耳。执政苟非其人,则败政亡国啊!此乃腹心之疾,惟恐治不及时,难道可以缓后吗?”不久,官员中有传阅吕诲之奏章者,多以为说得太过。王安石变法开始,新法专务聚敛,天下骚然,台谏官奏议不能有所改变,于是有人遂叹服吕诲可谓知人。司马光最后也被迫退出朝廷,闲居洛阳。每想起此事,慨然叹曰:“吕诲有先见之明,我不及也。”
《邵氏闻见录》又载:“神宗天资节俭,因得老宫人言,祖宗时,妃嫔、公主,月俸至微,叹其不可及。王安石独曰:‘陛下果能理财,虽以天下自奉可也。帝始有意主青苗、助役之法矣。安石之术类如此,故吕诲中丞弹章曰:‘外示朴野,中怀狡诈。’”其中,王安石劝神宗理财的这句话“虽以天下自奉可也”,完全把“天下”作为皇上的私产,皇上处理自己的私产,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了。
还有苏洵的《辨奸论》,更是将王安石比作历史上欺世盗名的奸臣王衍、卢杞。认为王安石“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实是个“阴贼险狠”之人,性情乖张,不近人情,大奸似忠,其人品之恶劣,可集历史上众奸臣之大成,断言一旦王安石当政,天下“将被其祸”。似乎苏洵比吕诲更早看清王安石之真面目,清朝有人考证,断言此文乃邵伯温伪作,近人又有论其非伪者。此谜,本书另章有叙。
此外,《宋史·王安石传》载,安石“擢进士上第,签书淮南判官。旧制,秩满许献文求试馆职,安石独否……寻召试馆职,不就。(欧阳)修荐为谏官,以祖母年高辞。”“俄直集贤院。先是,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畀以美官,惟患其不就也。明年,同修起居注,辞之累日。閤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八九,乃受。”其中的一些表演,已非一般人和常理所能解释,似乎有故意做秀的痕迹。苏轼在当时的奏议中,已一针见血地说:“昔王安石在仁宗、英宗朝,矫诈百端,妄窃大名,或以为可用”(《论周穜擅议配享札子》)。鲜于优更直指其“沽激要君”,即与皇帝讨价还价(《宋史·鲜于优传》)。数为当时口碑颇佳的贤能之臣。“于是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缜,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宋史·王安石传》)。还有曾公亮、范纯仁、吕诲、杨绘、刘琦、刘敛、刘恕、刘挚和苏轼、苏辙兄弟等。总之,御史、谏官论列变法非是而被罢官贬黜者,不计其数,其中也有许多正直敢言者。
而王安石信任重用者,许多都是奸臣小人。如邓绾为人鲜廉寡耻,趋附新党就为升官发财,其乡人笑骂他,他却声称:“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官员王岩叟曾列举其变法派集团中的小人:曾布“强悍而险刻”,邓绾“善柔而阴谗”,薛向“剥下附上”,韩绛“苛佞”,李定“藏奸包慝”,蔡确“狂诞轻狡”,章悖“阿谀辩巧”,程昉(宦官)“暴横凶忍,荼毒一方”,吕惠卿“奸邪之才,又冠其党”。还有练亨甫、吕嘉问等,不一而足。安石引荐这些人担任要职,支持其有关活动,乃至主持变法的重要方面。以致许多人都认为,王安石变法的失败主要就是“排斥君子,任用小人,败坏政纲”的结果。以后大奸臣蔡京(其弟弟蔡卞还是王安石的女婿)一伙,从总的政治倾向上看,仍属于变法派,其继承着王安石变法的敛财路线,直到北宋亡国。
如何解释上述现象呢?如果说王安石是“君子”,那为什么要与这么多“小人”为伍?如果说其变法是一件有利于社会进步的好事,那为什么主要是依靠一些“奸臣小人”在操作呢?总之,王安石是“君子”还是“小人”,你能分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