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派和李煜的词
唐人歌唱多用五七言绝句,唱时加上和声。唐歌曲中的和声,有和于句中与句尾者,如《竹枝》即以“竹枝”两字和于句中,以“女儿”两字和于句尾。由于音乐的发展和需要,整齐的五、七言诗谱入曲调中已经不合要求。于是根据和声辞的长短,就长短声填长短句,使合曲拍,这就自然形成一种可以配合曲调歌唱的新诗体,这就是词。
李煜词产生于初盛唐,它本来自民间。根据敦煌发现的文卷编成的《敦煌曲子词》说明早在唐中叶以前已经出现的民间词,歌咏的内容比较丰富,有涉及农民起义的,有歌咏反抗少数民族统治者压迫的斗争的,有感伤边塞征战之苦的,有专咏疾病医疗的,有感慨赴考落第的,有自慨贫病不能还乡的,有咏夫妇离别的,也有不少谈情说爱的。其中有不少好词。有一首已失词调残缺不全的词:
十四十五上战场,手执长枪,低头泪落悔吃粮,步步近刀枪。昨夜马惊辔断,惆怅无人遮拦。
写幼年新兵初上战场时的心情,写得很动人。《敦煌曲子词》文字通俗,情意真切,显然是民间流行的唱辞,说明在文士作词以前,民间已有大量好词在歌唱。
中唐前后,由于民间词的广泛流传,一部分比较接近人民的诗人开始了词的创作。张志和是较早的作家,他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描绘水乡风光,在理想化的渔人生活中,寄托了爱自然爱自由的情趣。白居易、刘禹锡是中唐时期写词较多的作家。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通过自然景物的烘托,袒露了诗人的襟怀,已经离开了民间歌词的情调。
晚唐温庭筠写词最多,对后人影响也最大。他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长期出入歌楼妓馆,由于他精通音律,熟悉词调,在词创作的艺术成就上在晚唐其他词人之上。温词现传60多首,多数是描写妇女的容貌、服饰和情态的。如《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也有描写闺情的,如《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
前一首写妇女服饰之华贵,容貌之艳丽,体态之娇弱,适于宫妓歌唱以点缀没落王朝醉生梦死的生活(相传是温庭筠代宰相令狐绚写给唐宣宗的)。后一首表现妇女的离愁别恨相当动人,曾赢得一些不幸妇女和怀才不遇的文人的爱好。温庭筠善于选择富有特征的景物构成艺术境界,表现人物的情思。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不仅衬托出人物的如花美貌,也暗示她的如花薄命。又如“斜晖脉脉水悠悠”,也暗示行人的悠悠不返与闺中人的脉脉多情。他在词艺术方面的探索,有助于词的艺术特征的形成,推动了词的发展。但温词题材偏于闺情,表现过于柔弱,词句过于雕琢,也带来消极影响。它上承南朝宫体的诗风,下奠花间词派的基础,花间词派正是在这种影响下形成的。
唐末战乱,士人多逃往成都,投靠王建。西蜀依靠山川的险固,受战祸较小,割据军阀、官僚地主,弦歌宴饮,昼夜不休。这些文士继续做词寻乐,产生了一批著名的词人。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十卷,选录了温庭筠等十八家的词500首。其中主要作者有韦庄、皇甫松、薛昭蕴、牛峤、毛文锡、朱希济、欧阳炯、顾蛊、鹿虔康、和凝、孙光宪等。其中除温庭筠、皇甫松、孙光宪外,都是集中在西蜀的文人。他们在词风上大体一致,后世因称为花间词人。花间词人奉温庭筠为鼻祖,绝大多数作品堆砌华艳的词藻来形容妇女的服饰和体态,题材比温词更狭窄,内容更空虚。在艺术上缺乏意境的创造,只是片面发展温词雕琢字句的一面。所以陆游《花间集跋》说:“斯时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至此。”一针见血地批评了他们反现实主义的创作倾向。
花间词人中与温庭筠齐名的韦庄,作品稍有内容,风格也较温词清新明朗。如《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追逐爱情幸福,比其他花间词中的妇女形象生动得多。又如《女冠子》二首: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前词写闺中人陈诉离别之情,后词写行人叙述梦中相见,在构思布局上别具匠心。且语言生动,与专事雕琢词句者不同。韦词上承白居易、刘禹锡,下启冯延巳、李煜,可说是花间词中的别调。另外,牛希济《生查子》中的: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颇有南朝乐府民歌情味;李殉《南乡子》中的: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把南国水乡风光和劳动妇女的形象带到词里来,颇为清新开朗。然而他们的成就在后来崇拜花间派的词家中反未得到继承。
五代时期另一个词的中心产地是南唐国。几个跟花间词人同时而稍晚的词家,集中在南唐的首都金陵。金陵、扬州原为长江下游最繁盛的都市。这时经济又继续有所发展,中原人士不少到此避乱,南唐国君又爱好文学,于是出现了南唐词。南唐词的生活基础与花间词并无两样,然而南唐中主李璟后期就面临周、宋威胁,面临亡国危机,这些没落小王朝的君臣,即使还强欢作乐,也不能不流露他们绝望的心情。这就决定了南唐词的感伤基调,在这一点上与西蜀词稍有不同。
南唐词重要作家有冯延巳、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冯延巳曾官至中主朝宰相,留词一百多首。最能代表他的成就的有《鹊踏枝》十几首。如: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些词逐渐摆脱了描绘妇女的容貌服饰,而着力抒写人物内心的哀愁。在缠绵悱恻的“闲情”、“春愁”中,流露出对南唐没落王朝的关心和忧伤。语言也比较清新流转。冯词把温庭筠以来的婉约词风推进了一步。
南唐中主李璟,前期还能扩展国土,使南唐成为南方大国,后期只能对周奉表称臣。留词四首,如《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内容虽还是离愁别恨,但境界更阔大,感慨也更深沉了。李璨曾问冯延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词《谒金门》的开头两句)’,干卿底事?”冯回答说:“未若陛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即引此词。
李煜,世称李后主,他工书,善画,洞晓音律,具有多方面的文艺才能。他即位时,宋已建立,南唐形势岌岌可危。他对宋委曲求全,过了十几年苟且偷安的生活,纵情声色,侈陈游宴。公元975年宋兵破金陵,他投降,被俘到汴京,度过两年囚徒生活,于978年被宋太宗派人毒杀。
李煜前期有些词写他对宫廷豪华生活的迷恋,当南唐王朝进一步走向没落时,他还得意洋洋地写他的酣歌狂舞生活,这是十足的亡国之音。如《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随着南唐内外危机的深化,李煜逐渐感觉到他无法摆脱的没落命运,因而在部分词里流露出沉重的哀愁。如《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虽属描写离愁别恨的传统题材,但从“拂了一身还满”的落花和“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里,反映出他心情的沉重。
南唐的亡国,他由小皇帝降为囚徒的巨大变化,使他后期的词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也获得了一些新的成就。面对亡国之君的残酷现实,在词里倾泻他“日夕以眼泪洗面”的深哀巨痛,读起来哀婉感人。如: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一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词里的“故国”、“江山”、“往事”实际只是小皇帝的生活,这种生活的必然没落,他本身又不可能看到更好的前途,就只能沉没在一江春水似的长愁中。这些词曾经感动过不少失去自己美好生活的人们,但不能给人看到自己的前途而为之奋斗的力量,这是以感伤为基调的诗词与格调悲壮诗词的明显区别。
李煜在我国词史上的地位,更多地决定于他的艺术成就。他改变了晚唐五代以来词人通过一个妇女的不幸遭遇,流露或曲折表达自己心情的手法,而直接倾泻自己的深哀剧痛,使词成为诗人们可以多方面言怀述志的新诗体,在艺术手法上给后来豪放派词家以影响。另外他善于用白描的手法抒写生活感受,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构成了画笔达不到的意境。他还善于用贴切的比喻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将抽象的感情形象化。语言明净、优美,摆脱了花间词人雕琢字句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