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吕氏春秋》看秦王与吕相的矛盾
显然,对于政治家吕不韦来说,“千金悬赏”绝不是一个学术行为,更不想以此来结交什么文友,或寻求什么一字之师,而是一个带有明确的政治图谋的举动。又由于此举恰好赶在秦王政亲政的前一年推出,就更具有不同寻常的意味。
推测吕不韦的真实意图,不外乎两点:
1测试一下自己在民众心中的“威望”,看看究竟有没有人敢于向自己提出“异议”。这大概可以帮助即将结束“辅政”历史的吕不韦,调整和确立今后的政治策略。如果人们都缄口不言,这在无形之中又起到了强化自己威势的作用。
2为包含着自己各种见解和主张的《吕氏春秋》制造舆论声势,扩大影响,并最终影响秦王政。如果年轻的国王能够接受自己的主张,那么,今后自己在名义上虽不再“辅政”,可在实际上,还将继续发挥辅政的作用。
吕不韦的前一个目的,应该说是达到了,但后一个目的却没有。
如果将《吕氏春秋》与秦王政后来的政治实践、思想倾向做一番比较,不难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一些很明显的差异。比如:
在统治方式上——
吕不韦既主张实行法治,又强调礼义教化的作用,并给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留出一席之地。这种德、刑并用,礼、法兼施的思想理论,与秦始皇片面地强调严刑峻法,迥然有异。
在世界观方面——
吕不韦基本上不迷信鬼神,而秦始皇则非常相信,还幻想成仙。吕不韦主张“适欲”,既肯定人欲存在的合理性,又反对纵欲。针对君王贪图享乐、浪费财物的行为,《吕氏春秋》还劝告他们应该“节欲”、“节葬”,并引用传说中黄帝的训诫,要求君主“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孟春纪·去私》)。而秦始皇则是一个挥霍无度的纵欲主义者。
在君主用权和个人作风方面——
吕不韦既主张君主专权,又反对君主独断。希望君主能在大权独揽的前提下,拱手无为,由臣下进行具体的操作。而秦始皇则是独断专行,对臣下持不信任态度,处处提防,事必躬亲。《吕氏春秋》还载录了有关“任贤”、“择相”、“知人”、“纳谏”等限制君权的一系列言论,明确反对君主“奋而好独”(《孝行览·本味》)。
在对君和民关系的认识上——
《吕氏春秋》吸取了孟子提出的“民贵君轻”观点,主张“顺民”、“爱民”,以为“宗庙之本在于民”(《有始览·务本》)。它还要求君主能上下通达,否则,“国亦有郁,……国郁处久,则百恶并起,而万灾丛至矣”。若要上下通达,就必须让人说话。以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旦“川壅而溃,败人必多”(《恃君览·达郁》)。而晚年的秦始皇则视民众为草芥,任意驱使。又听不得任何不同的声音,钳语、禁学、焚书、坑儒。
上述差异固然是在以后才逐渐呈现,但它们的根子应该在嬴政亲政前即已埋下。
元代陈澔《礼记集说》曾指出:“吕不韦相秦十余年,此时已有必得天下之势,故大集群儒,损益先王之礼而作此书,名曰‘春秋’,将欲为一代兴王之典礼也……”这句意谓吕不韦想为新时代“制礼作乐”的话,诚乃卓见。《吕氏春秋》虽然有“杂”的特点,但它确是吕不韦精心制作的一个系统的政治纲领。
吕不韦在嬴政亲政前一年,用一种极为特殊的方式,向世人颁布他的政纲,希望藉此为日后秦国的发展确立基本的政治路线。然而,这一纲领遭到了秦王嬴政的拒斥。
为嬴政不能接受的,除了那些与自己意见相左的观点,还有吕不韦在该书中时常摆出的那副比帝王更英明,不时地要对帝王进行谆谆教诲的模样。《吕氏春秋》的总序《序意》篇有吕不韦的一段自白:
“良人请问十二纪(《吕氏春秋》分《十二纪》、《八览》、《六论》三部分——本文注),文信侯曰:‘尝得学皇帝之所以诲颛顼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
颛顼,乃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据《史记·五帝本纪》,颛顼为黄帝之孙。吕不韦这话,分明是在示意嬴政,应像颛顼对待黄帝一样对待“仲父”吕不韦;只有遵循如同“大圜(天道)”、“大矩(法则)”的《吕氏春秋》的教诲,才能“为民父母”。
《吕氏春秋》还对“一国之主”提出了许多似乎专门针对未来的始皇帝而说的警言。“亡国之主必自骄,必自智,必轻物。自骄则简士,自智则专断,轻物则无备。无备召祸,专独位危,简士壅塞。欲无壅塞,必礼士;欲位无危,必得众,欲无召祸,必完备智者,人君之大经也”(《恃君览·骄恣》)。“暴君幸矣,民绝望矣”(《仲春纪·功名》),结果将是“诛暴君而振苦民”(《孟秋纪·振乱》)。
或许,年轻的嬴政已经萌生出“骄恣”之态;也可能,吕不韦对嬴政日后的暴虐行为,已有某种预感。
但不管怎样,吕不韦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