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科学的时代。今天,我们对许多科学的东西耳熟能详,我们觉得许多科学的道理理所当然。但正如黑格尔曾经说过的,“熟知”往往并非“真知”。一切理所当然的东西都逃避了理性的反思,反而成为一种盲目的东西。科学对人类的命运影响如此之大,而我们对科学的本质也许还缺乏认识,这应该引起高度警醒。了解科学史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科学的社会角色和人文意义。
在诸种科学神话中,关于科学家的神话也许是流传最广的。很长时间以来,科学家被看作在某一方面有惊人才智的天才,掌握了与自然界进行对话的神秘钥匙,但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是个低能儿,而且表现得离奇古怪。人们广泛传播诸如牛顿煮鸡蛋,结果把手表放进锅里;爱因斯坦走路时头撞着一棵树,还连声说对不起之类的故事。这些有趣的故事也许是真的,但不可把这看作科学家的本质特征。人们由于专注于某件事情而忘了周围的一切,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并非只有科学家如此。另一方面,科学家在他的研究工作之外,与常人并无不同,在参与社会文化生活和从事艺术宗教活动方面,并不比一般人出色。这一点有必要大大强调,因为我们陷入这类科学家神话中太深了,不仅歪曲了科学家的形象,而且对培养自己的科学家相当不利——年轻人往往照公认的科学家形象规范自己。危害倒不在于年轻人将来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无能,生活不能自理,而在于他可能不再关心社会、关心他人,不再关心道德和艺术,而甘于做一个对世事不闻不问、对人类漠不关心的人,只在某一狭窄领域当熟练工匠。实际上,真正的科学家不仅增长人类的自然知识,还传播独立思考、有条理地怀疑的科学精神,传播在人类生活中相当宝贵的协作、友爱和宽容的精神,是最富有人性的。真实的、富有人性的科学家形象只有在科学史中才能得到恢复,因为在学习科学理论时,我们可能完全不知道该理论的创造者是一个怎样的人。
说到科学家的形象,我们不免会想起科学的技术化和科学的实用化、工具化问题,因为前面那种看似传奇实则愚蠢的科学家形象,是与错误的非人性的科学形象相适应的。无疑,科学是有实用意义的,特别是在当代,这种实用意义相当显著,但是,科学不只有实际用途。它既有物质的方面,也有精神的方面;它既有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方面,也有锻炼人性的方面。一味强调一方面而忽视另一方面,科学的生命就要完结。在古代,科学的实际用处还未表现出来,注重实用的罗马人就对科学不加重视,刚刚由希腊人创造出来的科学马上断送在罗马人手里。今天,科学正在发挥着从前人们难以想象的实际作用,科学召唤出来的力量已经大到令人类无法驾驭的程度。核能的开发是一个伟大的科学成就,但造出的原子弹令人担忧,当今世界各国存有的核子武器足够把地球炸毁好几次。此外,科学带来了经济的高速增长、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但也带来了环境污染和能源短缺。大气污染有可能破坏数万年来保护人类和地球生命的大气层,陆地和海洋污染破坏了生态平衡,水污染危及人的生命之源。这一切的根源均在于过分把科学工具化、实用化,唯有激活科学的精神方面,建立健全的发展思路,才有可能最终解决这些问题。
固然,技术上的不良后果只有通过更新技术来解决,但技术上的解决并不能触及根本的问题,那就是,究竟为什么要发展科学?要发展什么样的科学?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回溯科学的本质。科学不只是一些方法性、技巧性的东西,它是一种文化。它既面对自然,以理性的态度看待自然,它也深入人性,在科学活动中弘扬诚实、合作,为追求真理而不屈不挠的献身精神。其次,不可以视科学为一种手段,一种为达到某种目的(比如发展经济)而采取的手段,相反,科学自身就可以作为目的。“为科学而科学”长期以来受到批判,现在应该承认它有合理之处。诚然,生产上的需要促成了科学的产生和发展。同样,为了求知,为了解开自然界的奥秘,人类也致力于发展科学。亚里士多德提到科学和哲学产生的原因时说:
古往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先是惊异于种种迷惑的现象,逐渐积累一点一滴的解释,对一些较重大的问题,例如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作成说明。一个有所迷惑与惊异的人,每自愧愚蠢(因此神话所编录的全是怪异,凡爱好神话的人也是爱好智慧的人);他们探索哲理只是为想脱离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
受中国传统文化中实用理性的支配,中国人不大能接受“为科学而科学”的说法。不过,对我们中国人而言,比较缺乏的也许恰恰是“为科学而科学”的精神。在科学的历史中,我们将看到,这种精神如何成为科学发展的原动力。
今天,理解科学成了一项迫切的任务,因为科学在社会生活中已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而人们对它又太缺乏了解。仅有的了解常常是片面的、不正确的。正在成长的一代年轻人将主宰未来的社会发展,如果一开始他们通过熟悉科学的历史全面地理解科学,那么,科学就能更好地为人类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