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社会和王国

时间:2023-12-13 17:09:03

在婚姻中,个体通过彼此归属的情感而结合在一起。如果这种归属感遍布动物世界,那么我们便有了一种“动物社会”(animal society)。大多数鸟类和哺乳类倾向于群集。驯养也许会克服这一倾向,但是,在野生或未驯化的状态下,这种倾向在所难免。甚至家犬在变成了野狗以后也经常集合成群。牛和绵羊即便在驯养的条件下仍然保持着动物社会生活的冲动。许多动物的群居仅仅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尤其是为了掠夺食物;但是,甚至在那个时候,兽群经常是以个体为单位组成的。候鸟只有在即将迁徙时才组合成群,迁徙的队列由数千只鸟组成。一旦迁徙结束,个体便又重新分开,直到来年秋季重新组合。与此同时,在同一鸟群中成员之间彼此的唯一联系是地点方面的联系,它们的巢居通常靠得很近。一群穴鸟,如果可能的话,喜欢毗邻式地在同一块断垣残壁中定居;参与同一次飞行的鹳,常毗邻着筑巢。看来,所有这些例子表明,原始的喜爱情感使得生活在十分低级阶段的物种成员聚集在一起,这种原始的喜爱情感通过个体的喜爱而得到强化,尽管在每一兽群中只有少数是通过这些个体喜爱而群集的。

动物的社会和王国

现在,让我们进一步来观察一下构筑相互联系的洞穴的一些动物。这些洞穴不仅包容一个家族,而且包容整个种群聚居地的子子孙孙。这种喜爱是从个体建筑的冲动中产生的直接结果。水獭倾向于在其他水獭的毗邻处定居下来。这种情况同样适用于仓鼠和河狸。有时,巢和巢之间的分隔物坍毁了,于是整个巢穴暴露无遗;这种情况与老鼠打地洞的情况相似。

这些社会性联合形式是十分普遍的。在这些形式中,具有特殊地位的是所谓的“昆虫王国”(insect-states)。这里之所以用“所谓”两字,是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王国”。用于这些动物社会的此类表述方法更多地产生了误导,而非把问题解释清楚不可。它导致了这样一种假设,也就是所有这些现象可以根据人类政府和机构的现象去进行解释;反过来又驱使观察者把这些由生理组织的事实所引起的社会中的劳动分工,与人类社会中的阶级区分相比拟,从而按照观察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去解释他们的观察结果。我们已经在关于蚂蚁生活的回顾中(见第二十三讲)对这一程序作了说明。

昆虫王国实际上是一些拓展的家族。这些群体的聚居地是多少带有复杂结构的巢,它们按照昆虫社会的大小和结构来建造。在大多数情况下,那些生活在王国中的动物的秩序也涉及在社会生活方面还未超出简单的建巢阶段的其他一些动物。在某些黄蜂种族中——例如挖掘黄蜂(digger-wasps)和独居黄蜂(solitary wasps)——雄蜂和雌蜂分开生活,雌蜂在一堵墙的灰浆或木料中挖掘洞穴,产下卵,并在洞中放入小的毛虫,作为刚孵出的幼虫的养料。普通黄蜂的巢更易向四周扩展。春季来临时,雌蜂在树中,或在地上,用植物材料建筑起六角形巢室,在每个巢室中产一个卵,并喂养每个新孵出的幼虫,直到它们爬出巢室为止。在此之后,幼体协助建巢工作,随着巢被逐渐建立起来,雌蜂又在每个巢室中产一个卵。在这个阶段,发育起来的一些雌蜂本身不能产卵,它们的全部力量耗费在营巢工作中,因此它们的性器官一直处于不成熟状态。这些性器官不成熟的雌蜂相应地被称为工蜂。直到夏季结束时,产卵才能变成雄蜂和发育完全的雌蜂。这些雄蜂在秋季使雌蜂受精。当寒冷气候来临时,雄蜂和工蜂均死去;只有雌蜂度过冬天,到春天来临时又开始建巢和产卵。雌性的独居蜂一般在墙壁的洞隙里开始其工作,它躲在里面过冬,但以后由于空间变得太小,群居地必须扩展,并另建较大的巢。对于黄蜂来说是正确的事情,对于野蜂来说(humble-bee/bombus)也是一样。野蜂是普通蜜蜂的亲戚。雌蜂在秋天受精,然后越冬,并在春季进行地下营巢。在营巢工作中,它得到第一批孵出的雌蜂或工蜂的帮助。到夏季结束时,性成熟的雌蜂开始露面;随着冬季来临,整个种群衰亡,唯一幸免的是在地下寻找庇护所的雌蜂们。

这些黄蜂和野蜂的社区具有两个特点:在发育完善的雄蜂和雌蜂中间存在无性的工蜂,发育完善的雄蜂和雌蜂只限于夏季结束时出现。随着人们开始了解工蜂实际上不是无性的,正如我们已经假设的那样,它们只不过是不成熟的雌蜂,第一个问题得到了解决。这种发展的受阻情况可以从费力地营巢上轻易地得到解释;而且,实验表明,只要食物供应充分,足以使工蜂转变成普通的雌蜂。第二个问题由于下述的发现而得到解答。这一发现首先是在蜜蜂的例子中获得的,即母蜂是产雄性的卵还是雌性的卵完全取决于母蜂本身多产的本质。母蜂在通过公蜂受精以后,便把受精卵保存在一只小囊中,该小囊开口通向产卵腔。这样的安排方式极具重要性,因为在这些蜂体中,所有的卵,即便是那些未受精的卵,都能够发育。受精卵产生雌蜂,未受精卵则产生雄蜂。现在,对于野蜂和黄蜂为什么在夏天开始时只产下发育成雌蜂的卵,便很清楚了,因为雌蜂只要保存前年秋季从雄蜂那里接受的任何虫卵,她便会不断地产卵。当储存的受精卵耗尽时,卵子便只产生雄蜂了。但是,即便是那些受精卵,也只有最后产的那些卵能发育成完全的雌蜂,只有在完成建巢工作并产生足够数量的工蜂以后,幼虫才能充分被喂饱,以达到完全的发育。因此,乍一看,像在这些最简单的昆虫王国中预先构想的东西那样,可以证明是生理组织的必然结果,也是与此相伴随的相对简单的本能的必然结果。

以黄蜂为先导,我们就会发现解释蜜蜂王国的组织没有什么困难了。雌蜂,也就是人们所称的“皇后”,也产受精卵和非受精卵。但她一开始就产两种卵,并将这两种卵分布于蜂房的各个巢室中,这些巢室是工蜂们用自己分泌的蜡制成的。巢室有两种——宽的和窄的。宽的巢室供非受精卵使用,非受精卵发育成雄蜂;窄的巢室供受精卵使用,它们发育成工蜂。除此以外,“皇后”也把一些受精卵产在专门的宽巢室里,从那里孵出的幼虫比其他幼虫受到更好的款待,即喂以更为充足的养料,结果,它们发育成完全的雌蜂或“皇后”。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工蜂把幼虫从普通巢室迁至尚未竣工的皇室(royal cell),然后,通过良好的营养,幼虫也会发育成“皇后”。在春季,一旦一窝皇后开始接近成熟,蜂房便变得不安定起来,到第一个晴好日子,它的一部分居民便成群地从蜂房里飞出来寻找新的住所。第一群蜂后面迅速地跟着其他蜂群,从而,在夏季,一个单一的蜂房可能会建起几个种群。老的皇后总是和第一群蜂一起迁出,把蜂房让给即将从巢室里出来的一群新皇后。在后者当中,第一个“皇后”便成为该蜂房的主人;其余的皇后则带着一部分工蜂从蜂房中飞出去另觅新居。如果两个新的“皇后”同时出现,那么解决的办法只有打斗,直到其中之一被战胜或被杀死,除非其中一个“皇后”及时带着一批蜜蜂离开蜂房以躲避灾祸。因此,一个蜂房里不可能包含一只以上性成熟的雌蜂,尽管雄蜂的数目十分众多,多的可达1000只左右。雄蜂的活动范围并不仅仅限于它们的蜂房。在春季的暖和日子里它们成群飞出,以便和年轻的“皇后”们交配。可是到了秋季,由于食物越来越短缺,雄蜂们便被工蜂驱逐出去,并在寒冷的夜晚死去。

把蜜蜂的蜂房与黄蜂、大黄蜂和土蜂的社会区别开来的东西涉及一个更为艰难的分工问题。在只有一只雌蜂的情况下,蜂房与其他蜂类的巢相似。但是,就其起源方式而言,蜂房与其他蜂类的巢是不同的。黄蜂的巢是由一只雌蜂创建的,所以她的独居是必然之事。不过,蜂房从建立开始便是一个发展的没有经历任何激烈变化的社会。蜂房中“皇后”的独居部分地取决于力量。但是,蜜蜂王国的这种相互联系(每个蜜蜂王国是从某个先前王国派生出来的领地),使我们了解了蜜蜂社会的起源方式以及它们与相关蜂类联系的差别。每一个蜂巢得以建立的自然史仅仅是同一过程的一种重复。蜜蜂王国既处于与其“父母”王国的联系之中,又处于与其自己的联系之中,等等。换言之,蜜蜂王国的历史既与过去有关,又与将来有关。如果我们假设,在这样一个蜜蜂社会中,所发生的事是模仿的普遍冲动的表示,那么必然的结论是,一个新的蜜蜂王国将不会从一开始便开始其生活,而是把先前世代所获得的风俗习惯带到它的新家,不管这些是由遗传的机体倾向传递而来的,还是由老蜂向幼蜂直接移交而保持下来的。但是,没有理由假设蜂房的结构总是我们今天发现的那种东西。我们从经验中得知,动物的习惯可以改变。人们可以按照环境的需要而扩大蜂房,借此办法来制止驯养的蜜蜂聚合成群和建立新的王国。“人口”众多的蜜蜂王国将会放弃采蜜的工作,并开始掠夺邻近地区的小型蜂房。如果我们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看到像动物习惯的变化那样的变化,那么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我们得出下面的结论:蜜蜂社会的特征是逐步地和缓慢地产生的,它的习俗既由于遗传的生理倾向而固定下来,又由于模仿而固定下来。这一结论更有可能导致这样的假设,即今天的蜂房的起源方式表明,它的原始的起源方式是某种不同的东西。你们看到,蜂类的最初的社会性联合不可能从任何一种先前存在的社会中派生出来。那么,它是如何产生的呢?

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的条件是,我们仍然发现某些蜂类是与这些蜜蜂密切联系的。每只雌黄蜂建立起她自己的家庭;每只雌蜜蜂原先也一定用此方式建立起自己的家。工蜂和“皇后”曾为同源,她独自为种群准备第一批巢室。现在,在这些情况下,变化可能因为蜜蜂社区生活的时间长度而引起。当单一的蜂房出现一只以上的雌蜂时,妒忌会使任何共同生活成为不可能的事;对于较弱的蜂群来说,死亡和流放成为唯一的选择,而后面这种情况也提示了,每当蜂巢中拥挤的情况阻止蜂群数量的进一步增长时,便会发生死亡或流放的情况。所以,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的了。但是,问题是“皇后”为什么有意将雄蜂卵产在宽大的巢室里,将工蜂卵产在狭窄的巢室里,而且如果天气对种群不利的话,工蜂会杀死“皇后”的幼虫呢?对于这些习俗,我们也有种种理由假设,它们均是逐步发展的问题,是本能的自然进化的产物。例如,幼虫赖以发育的巢室之大小,将根据它们的需要而定。起初,所有的巢室可能都由同一尺码构成。但是,很快就会发现,幼虫越是营养不良(它使幼虫向工蜂方向发展),比起将变成“皇后”或雄蜂的幼虫来,需要的空间越小。一旦巢室的大小达到适合的程度,它便可能保存下来,因为蜜蜂王国坚持那些为其王国成员奠定规则的传统。年轻的蜜蜂只要遵循老一辈为它们确定的先例便可。鉴于这一原因,蜜蜂王国无须回到原始阶段,并且从一开始便模拟它的结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像我们自己的文明国度一样,蜜蜂王国是以先前世代的工作为基础的。

可是,蚂蚁社会与蜜蜂社会的区别主要在于它们供养的雌蚁数量。雄蚁和雌蚁在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有翅的;它们比无翅的、生殖器发育不全的、在蚂蚁王国中占有大多数的工蚁体型更大些。这些工蚁,像工蜂一样,都是未发育成熟的雌蚁。对于蚂蚁来说,它们的分工有时甚至扩展到了工蚁,这种情况在非洲和南亚的白蚁中尤为显著。这些蚂蚁建造的蚁山,其高度可达几英尺。工蚁有两种类型——工蚁本身,蚂蚁王国在和平时期的日常工作便委托给它们去完成;还有一种是兵蚁,它们的职责是攻击陌生的蚁巢,或保护自己的蚁巢使之不受攻击。这种本能方面的差异也许与蚂蚁王国个体间的体力差异有关。我们所了解的这些昆虫的智能情况又使我们得出以下的假设,即蚂蚁的分工并非有意地一致的。亚马逊蚁(Amazon Ant)表现出一种十分相似的本能,它从较弱的种群的蚁巢中带走幼虫,并把它们变成工蚁或“奴隶”。这种本能扎根于普遍的厌恶之中,不同种类的蚂蚁彼此之间表现出这种普遍的厌恶,而且逐步演变成群斗,其中相互厌恶达到顶点。蚂蚁还有另外一个特殊的本能,即将蚜虫像“家畜”一样驯养起来的习惯,目的是借蚜虫腹部分泌的液体来喂养蚂蚁本身和它的幼虫。在这种营养冲动的表现中没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可言,蚜虫作为其他的食物来源之一,自然地与其他东西一起被带到蚁山中去。

由这些动物王国呈现的现象,只能根据它们的独特形式来加以观察,如果我们同时记住构成这些现象的个体的心理能力的话。我已向你们指出过,早期研究蜜蜂和蚂蚁的博物学家们关于昆虫智力所发表的夸张意见,一定是根据实验条件下所进行的观察结果而作了相当多的修改的。一个蜜蜂社区或一个蚂蚁社区的成员彼此之间不可能了解对方。那种把它们聚集在一起的喜爱情感具有集体的、不明确的性质,比起鸟类和哺乳类的相似情感来,它处于较低的发展水平,而鸟类和哺乳类的这种相似情感导致了婚姻,形成了具有一定范围的联系。交流的力量也大受限制,充其量仅限于模仿冲动的某些表现。在这些昆虫社会中,有关个体心理生活相对来说低级发展的证据是由约翰·卢布克爵士(Sir John Lubbock)予以搜集的,我必须向你们提及他对蚂蚁、蜜蜂和黄蜂的研究工作,这是在我本人未作任何观察的情况下作出的(注:《蚂蚁、蜜蜂和黄蜂:关于社会性膜翅目习惯的观察记录》(Ants,Bees,and Wasps:a Record of Observationson the Habits of the Social Hymenoptera),约翰·卢布克爵士著,M.P.(Int.Sci.Series)。)。他的调查充分表明,在这个领域中,实验要比简单的观察具有更大的优越性。卢布克用预先构想的观点对每个问题进行探讨,这些预先构想的观点来自对本能的一般结果的观察,从而自然地倾向于对昆虫智力的过高估计。但是,实验则提供了同样的结果——也就是说,普通本能的冲动几乎没有为个体智力的实施或个体喜爱情感的表达留有任何余地。即使卢布克的结论需要进一步的限制,这种智力概念在他的著作中仍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归属于智力的许多适度操作,按照相对来说简单的联想是完全可以得到解释的。那就意味着,我们在昆虫本能活动中运作着的情感和冲动属于十分原始的种类。因此,当我们谈到它们具有喜爱情感和厌恶时,或者谈到它们的模仿冲动时,我们必须小心从事,不要认为这些情感和冲动可与我们自己的意识过程相类比,更不要认为它们可与这些过程加上我们对它们的反映产物相类比。摆在我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些模糊的情感和情绪,只有当生物到达高等动物甚至人类阶段时,才能意识到它们,但是,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情感和情绪在这一发展的低水平上以更大的肯定性和一致性起作用。在基本的心理因素、情感和冲动等方面,我们犯了同样致命的错误,这些基本的心理因素、情感和冲动导致动物社会的形成,而我们则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动物社会的复杂结果之上——这些复杂的结果也就是社区本身。我们谈论了昆虫王国的组织,“皇后”和工蜂的组织,兵蚁和奴隶的组织,甚至谈论了驯养家畜的组织。因此,我们往往把与我们自己心中唤起的意识过程完全相似的意识过程塞进对昆虫们的爱和恨、救援行动和模仿活动的理解中去。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实际上面临一种十分原始的智慧形式,它在各个方面都可能与其更高的发展阶段有所不同,正如单细胞与复杂的有机体之间存在的那种差别一样。

但是,如果我们经常用我们自己的意识标准对动物的心理进行测量,而且,在情形如此不同的场合里尽最大可能运用这种测量,则从另一角度而言也是重要的。我们必须对动物心理学的这些事实进行观察,以便对人类的心理现象有所启示。我们注意到,就心理学家一方而言,另一个致命的倾向就是把用于人类的最高标准去测量人类的每种活动。我们用智力反映的观点(standpoint of intellectual reflection)对人类活动进行观察,并作出这种反映——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即它的起源条件。人类生活在婚姻关系之中;他与他的同伴结合起来以形成一个社会;他建立了王国。他所做的一切都以大量的智力活动为先决条件,这些智力活动的总量是通过无数世代的积累而成的,并意味着高级情感的发展。在人类活动的每一种特定情形里,这种积累起来的智力活动被吸收利用。但是,根据动物王国提供的例子,也就是关于社会冲动表现的例子,原始的、自然的冲动在人类社会中所起的作用竟如此经常地被完全忽视,这肯定是错误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即使在人类中间,这些现象所经历的仅仅是特定的发展,而不是它们的存在或它们的起源,这种特定的发展是文明的结果。动物心理学的证据以其一切可能的方面为人类社会生活之开端的自然性作了证明。至于对自然和文明这两种因素在逐渐发展中相互作用的调查,形成了我们尚未进入的其他学科的题材——它们便是社会心理学和社会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