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几讲中,我们已经考虑了意识的联想过程和智力过程(associative and intellectual processes of consciousness)。首先,考虑了它们的一般特征和正常特征,接着,考虑了它们的各个方面,例如,它们在心理障碍(mental disturbance)、做梦,以及与睡眠和梦有关的某些情形中的表现。现在,还留下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想去了解这些过程的本质以及它们与心灵(the mind)其他机能的关系,那么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重要的,这个问题便是“动物智力”(animal intelligence)的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动物活动的意义和本质问题。动物活动的起源之条件使我们把它们与类似于我们自己联想的心理过程联系起来,甚至与我们自己的判断过程和推理过程联系起来。
动物心理学的研究可从两种不同的观点来加以探讨。我们可以从一种心灵的比较生理学(comparative physiology)概念出发,它是机体世界中心理生活的一种普遍的发展史。然而,对动物的观察是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人类是唯一作为动物发展阶段中最高的发展阶段被考察的。或者,我们也可以把人类心理学作为调查的主要目标。但是,动物的心理生活的表现也应加以考虑,因为动物的心理生活能使人类意识的演进更清楚地显示出来。你们也许还记得,在本论稿的开端,我们便决定从第二种意义上对动物心理学进行探讨,为的就是这个更为局限的目的。
如果我们比较一下用比较生理学和人类生理学来陈述的心理学的两种方法,我们就一定能看到这两个研究领域在方法和应用上是十分不同的。动物的身体器官和机能像人类的身体器官和机能一样是易于进行客观考察的。确实,在生活的情形里,对于完善地做到这一点有明显的理由。所以,无须提醒人类生理学不要忽略与动物的比较关系。它主动地遵循这条规则,往往比它关心的还要多,或者比为了生理学理论的利益所希望的还要多,因为人类生理学必须求助于动物,也即在对人类的观察无法进行的地方去求助于动物。人类心理学则与之相反,它把自己限于人类,而且,一般说来,已在较大程度上这样做了。业已刊布大量的心理学教科书,从这些教科书中,你们几乎很难搜集到人类之外的其他一些意识生活。比较生理学和比较心理学是完全不同的。如果需要的话,有可能写一本关于一个目或一个物种的生理学专著,譬如说纤毛虫或蛙类的生理学专著,而无须对人类中的相似机能进行考虑。但是,如果不从人类意识的事实出发,便不可能在一个特定的动物的心理学方面或在动物王国的心理学方面取得哪怕是一点点的进步。这里,心理学再次出了毛病。心理学家遵循比较解剖学或比较生理学的类比方法,试图不费力气地使动物心理生活的演进程式化(schematise),然后将它们的结果直接应用于人类心理生活的演进中去。结果,除了不成熟地使用在另一组概念联结中发现的一组概念联结之外,不可能还有其他任何东西。因此,培根(Bacon)将他那个时代中由亚里士多德学派对自然界所进行的不充分观察,比作一位大使不经周密考察而是根据街谈巷议来作出对一个政府进行评价的报告,这种情况足以适用于我们时代的动物心理学(animal psychology)。动物心理学充斥着日常心理学(everyday psychology)的概念,据认为,这种日常心理学以满足日常的生活需求为己任,而且对没有心理学的依据便无所作为的科学来说也是如此。这种大众心理学(popular psychology)的一个主要缺陷是,它并不把心理过程作为表现它们自己的一种直接的和不偏不倚的观点,而是引入了观察者关于它们的一些反映。对动物心理学来说,必然的结果是,动物的心理活动,从最低等的动物到最高等的动物的心理活动,被解释为理解的活动(acts of the understanding)。如果有机体(organism)的任何一种生动表现可能来自一系列的反映和推理,那么就可能充分证明,这些反映和推理实际上导致了这种表现。确实,在对我们的主观知觉缺乏仔细分析的情况下,我们几乎不能回避这一结论。逻辑反映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十分熟悉的心理过程,这是因为,每当我们考虑无论何种物体时,我们便发现它的存在。所以,对大众心理来说,心理生活一般说来是被分解在逻辑反映的媒介之中的。至于是否存在更为简单性质的其他心理过程的问题根本未被提出。鉴于这一原因,每当需要自我观察时,它便在人类意识中发现这种反映过程。同样的观念可以用于情感(feeling)、冲动(impulses)和随意活动(voluntary actions),这些东西即使未被认为是智力活动,仍被认为是属于智力范畴的感情状态(affective states)。
可以这样说,该错误来自对精确的心理学方法的无知。遗憾的是,由于动物心理学家倾向于看到动物智力成就的光辉一面而使问题变得更糟。当然,这种情况是由于我们的观察目标经常为我们提供了自然的愉悦,这是我们继续致力于一个特定目标的最有效动力。在目前的情况下,它转化为非有意的努力(unintentional endeavour),即努力观察尽可能有趣的事物。观察者不受科学批判的约束,他的想象力使他把现象归于完全由其自己创造的动机。观察者报道的事实可能完全正确;但是,心理学家的解释,由于与事实的报道天真地交织在一起,致使这些事实从头到尾完全错了。你们可在动物心理学著作的几乎每一页上发现这种证据。我们可从罗马尼斯(Romanes)经过艰巨努力编纂而成的《动物的智慧》(Animal Intelligence)一书(注:G.J.罗马尼斯(G.J.Romanes)《动物的智慧》,Int,Sci.Series,vol.xli,4th ed(1886年)。参阅罗马尼斯于1885年写的《动物的心理演化》(Mental Evolution in Animals)。)中随便选取几个例子。我们一方面钦佩作者的勤奋观察和积极搜集他人的观察,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注意到作者在这一领域中缺乏那种批判态度,而那种批判态度对该领域来说是特别需要的。让我们翻到关于蚂蚁的一章。一位英国牧师在议及蚂蚁的“葬礼习惯”时写道:“我在一个蚁巢旁发现一处地下公墓,在那里见到有些蚂蚁埋葬它的死者,它们用土盖在死者身上。有只蚂蚁显然太感动了,设法将尸体挖出来;但是,一些黄色的教堂司事者(注:指一些黄蚂蚁——译注)的联合努力足以抵消这只郁郁寡欢的送葬者的力气。”(p.92)上述这段描写中究竟有几分事实和几分想象呢?蚂蚁被带出蚁巢,置于附近某处,掩埋尸体,就像它们对付挡道的任何别的东西一样。这样一来,它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在尸体上面来来往往了。在上述观察到的例子中,它们的工作显然被另一只蚂蚁打断,从而对它的干预进行抵抗。公墓、教堂司事、闷闷不乐的送葬者的情感,驱使它去挖出死者的尸体——所有这些都是富有同情心和想象力的观察者虚构出来的故事。另一位蚂蚁的友人提供了这样一则报道:“在一处蚁巢,同时出来半打或半打以上年轻的蚁后。它们爬上位于门口附近的一块大卵石,迎着风,显出猖獗横行的姿势。有几只蚁后一度爬到石头上,在那里做出游戏般的交战姿态。它们用上颚轻轻地相互钳夹,并在有利的位置上相互追逐。不过,它们从不咬工蚁。这些工蚁显然注意着这些喜爱运动的公主们,偶尔用触角以通常的方式向她们敬礼,或触摸她们的腹部,但是显然让她们保留充分的行动自由。”(p.88)上述观察的正确性是毋庸质疑的。为什么这些年轻的蚁后没有挤在一块卵石上,而一些工蚁则簇拥着她们,并且像任何地方的蚂蚁一样,用触角触摸它们呢?说什么它们在“运动”和游戏,其他蚂蚁则像在社交场所陪伴未婚少女的年轻妇女那样,对她们十分留意,而且还不时地用触角向她们“致敬”——所有这些再次来自观察者的想象。如果动物学没有引进那个误导的术语“蚁后”来称呼成熟的雌蚁的话,他就不会那样编出上面的故事来了。如果成年的雌蚁是“蚁后”,那么年轻的雌蚁就必然是“公主”了。由于没有任何一位公主外出时不带随从或作为陪伴的年长妇女,因此故事后面的解释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了。用同样的风格所写的关于蚂蚁教育的报道,是从同一本著作中摘录的。它可以看做是动物心理学文献中流行的普遍报道的一个例子。“这只年轻的蚂蚁,”作者告诉我们说,“在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看来并不具备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成员所应该具备的关于它的一切职责的知识。于是,它被领着在蚁巢四周走动,并‘接受有关家务知识的培训,尤其是在幼年的情况下’。随后,年轻的蚂蚁被教导如何区别朋友和敌人。”(p.59)这些例子将有助于你们判断在诸如此类的描述中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是观察者的想象。
如果不以极大的谨慎去记录一个观察,如果不能用实验去改变环境,以便获得有关其条件的确切知识,那么结果就会十分容易地对一个观察作出错误的解释,这种情况可以用下述事实说明。皮埃尔·休伯(Pierre Huber)是一位研究蚂蚁习惯的最可信赖的学者,据说他曾经使自己确信,如果将一只蚂蚁从巢里取走,过了4个月再把它放回到巢里,仍会被它以前的伙伴认出来,并友好地接待它,可是另一个巢里的蚂蚁,即使属于同一品种,也会被驱逐出巢。休伯认为,这种情况证明了蚂蚁的记忆具有非凡的准确性。他的观察的正确性是无可怀疑的。此外,这一观察也已经为另一位老练的研究者——约翰·卢布克爵士(Sir John Lubbock)——所证实。乍一看,这一结论似乎完全正确。但是,如果一个个体经过这么长的时间间隔仍能被认出,那么想象一下蚂蚁的一般心理能力该有多大!幸亏卢布克把该问题作为一个实验课题提出来。他从巢中取出一些蚂蚁的幼体,直到幼体充分发育以后才把它们放回巢内。结果发现,它们也受到十分友好的接待。显然,这里不存在任何个体再认(recognition)的问题。对特定蚁巢的所有成员来说,肯定存在某种共同的特征,也许是一种特殊的气味,它决定了“友谊”的本能表述。
以此结论为基础的事实还表现在,生活在一个“国度”里的蚂蚁和其他昆虫具有相当发展的语言。无疑地,这些动物能召唤其他动物,借助后者的帮助去完成它们力不从心的任务。但是这一目的可以适用于颇为简单的活动,这些活动对于多种社会动物来说是共同的。由于这些活动是冲动的表现,所以它们对同一种类的所有个体的相应冲动均施加一种反射的影响。在每一种情形里,活动必然先于某些观念的联结,这是确定无疑的。当蚂蚁发现一种负载过于沉重的物体时,它将把这种重物的印象与联合努力能加以解决的反复的知觉联系起来,并且与其他蚂蚁帮助的观念联系起来。所以这些都是十分清楚的联想问题。倘若为一些过程(它们由动物日常发生的本能表现所组成,并通过无数世代而得以重复)假设一种超联想的智力活动(supra-associational intellectual activity),看来是无法得到证实的。它与内省告诉我们的关于我们自己的冲动和自动活动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