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相信,人类的自由表现为一种能力:我们能根据自己的思考,去做那些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这通常是指,我们可以克制暂时的欲望,从而追求自己的长期目标,或者做出更好的选择。的确,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拥有这项能力,而动物却做不到这一点。然而,人类大脑所具有的这项能力仍然是根源于无意识之中。
你的想法并非由你一手创造。也许你正在积极努力地改变自己、追求新知或者提高某项技能,这些想法看上去都是出自于你的决定。但是,你用来“创造”这些想法的所有工具都是过去的产物。
我们的选择、努力、意愿以及思考会对我们的行为产生影响,但它们自身也是因果链条的一部分,这个链条先于意识知觉而存在,我们根本无法对它加以控制。我的选择显然非常重要,而且我可以想方设法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但我无法选择自己的选择。从表面上看,我似乎可以做到这一点,比如说,我的选择是两权相较、反复思考的结果,但是,我无法选择自己选择的选择。这是一个可以无限逆推的过程,它的终点永远存在于某个神秘的角落。无论是我的第一步棋,还是我的最后决断,终归都出自无法预料的原因。
许多人认为这个逆推的过程并不成立。一些相容论者强调,所谓自由意志,是指一个人原本可以产生不同的想法,做出不同的举动。经常有人会说:“要是我当初这样做就好了。”然而,这只不过是木已成舟之后的一种懊悔心理,是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它将我们所期望的未来与不可撤销的过去混为一谈。我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以及我为什么会这样做,这些问题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个谜,它完全取决于宇宙的现有状态以及各种自然规律(包括偶然性所起到的作用)。因此,如果有人宣称自己拥有“自由”,那其实就等同于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但它很对我的胃口,所以我并不介意这样做。”
存在主义提出了一个(也许是唯一一个)颇具新意的观点:我们可以自由地对生活的意义做出各种解释。如果你的第一次婚姻以离婚告终,你既可以把它当作一次“失败”的经历,也可以将它看成是“塞翁失马”,它让你学会如何成长,从而能够收获最终的幸福。这种解释的自由是否依赖于自由的意志?显然不是。它只表明,不同的思维方式会产生不同的影响。有些想法让人感到悲观无助,有些想法却能给我们精神上的力量。我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天马行空地驰骋思绪,但我们的实际选择却是先决因素的产物,而且这些因素的形成都与我们无关。
当你准备做出某个决定时,你不妨想一想它的现实背景:你无权决定自己出生于怎样的家庭,也无权挑选自己出生的时间与地点。你的性别,以及你大部分的人生经历,都并非出于自己的选择。你根本无法插手自己的基因结构和大脑发育。你的大脑所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是建立在各种偏好与信念之上。这些偏好与信念根源于你的遗传基因和先天的身体发育状况,以及你与各类人物、事件和观点的交互作用。在你的整个人生中,这些偏好和信念被不断地灌入你的大脑,因此哪里还有自由可言?当然,尽管如此,你还是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但你的意愿又是从何而来?
哲学家艾迪·纳米亚斯(Eddy Nahmias)曾在《纽约时报》上撰文,对我提出的这种观点进行了批驳:
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哲学家认为,自由意志其实是一组能力,它包括:预先设想行动的方案;在面临选择时进行充分的思考;根据思考的结果制订行动计划;当各种欲望发生冲突时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如果我们恰好可以运用这些能力,而不用面对来自内部或外部的巨大压力,那么我们的行为就可以认为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之所以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是因为我们拥有这些能力,并且有机会运用它们。
毫无疑问,人类可以设想未来、规划明天,也可以权衡各种冲突的欲望,人类还可以做许多其他的事情,如果失去这些能力,我们将与动物无异。在我们看来,一个人的想法、计划和行动有没有受到内外各种压力的影响,决定了他是否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道义上的责任。但是,这些都与自由意志毫不相干。
举例而言,我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曾经痴迷于武术。我坚持不懈地进行训练,并且还在大学里教授过相关的课程。在中断了二十多年之后,我最近又重新恢复了训练。无论是当年的中断训练,还是现在的重拾兴趣,似乎都完全出于我的自由,就像纳米亚斯所认为的那样。我并没有面临“内部或外部的巨大压力”,我绝对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当年我想要停止训练,于是我选择了停止。现在我打算重操旧业,于是我开始了每周数次的训练。在整个过程中,我的想法非常明确,我的行为看上去也是由我自己操控。
然而,当我寻求这些行为背后的心理原因时,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二十年前的我为什么要停止训练?想必是有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等我去做。但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变得如此重要,而且偏偏出现在那个时候,以至于我不得不放弃武术训练?为什么我对武术的兴趣会在几十年的蛰伏之后突然苏醒?当然,我可以明确指出自己是受到何种因素的影响,比如说,我最近读了罗里·米勒(Rory Miller)的经典之作《冥想暴力》(Meditations on Violence)。但是我为什么会读这本书?对此我无法解释。而且,为什么我会对这本书如此着迷?为什么它足以激发我行动的欲望(如果这本书的确是我行动的直接原因)?为什么我的行动会一发而不可收拾?我现在不但练习两门武术,而且还与包括米勒在内的一批自卫专家一同训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我可以向你讲述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充其量不过是解释为什么我觉得武术训练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为什么我喜欢这项运动,等等,对于埋藏于这些行为背后的真实原因,我无法给出答案。显而易见,我只是自身经验的有意识的见证者,而并非整个过程的幕后主使。
在看过上面一段文字后,一些读者也许会想:“米勒的那本书听起来还蛮有意思。”因此会买来一读。有些人则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在购买这本书的读者中,有些人会觉得它十分有用,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它不过如此,还有一些人可能在买来之后就把它束之高阁,根本忘了它的存在。在以上任何一种结果背后,是否存在着所谓的自由?虽然你是具有明确意识的行为主体,但你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最终会面临哪一种结果。或许你会有意改变自己的选择,比如你心中暗想:“我本来并不想买这本书,但现在准备买一本回来,我就是为了和你作对!”但是,你同样无法解释你的这个决定。无论你现在做什么样的事情,这都是你必然会做的事情,或许你坚持认为自己本来可以做出其他的选择,但这只不过是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