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选的好例子很多,但让我们考虑《失乐园》(Paradise Lost)第四卷中的情节:英国盲人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以一连串令人昏眩的文字,把撒旦送入了天堂。这位首要恶犯和大窃贼跳过了无法穿越的荆棘丛和高墙,“化作一只鸬鹚”蹲在生命树的枝条上。他等待夜晚的降临,到时候就可以进入天真无邪的夏娃的梦中。弥尔顿在这里充分发挥了想象力,告诉我们人类即将失去的东西。这位栖息枝头的阴谋者,四周环绕着神所设计的完美环境:“水波荡漾的河流,滚滚流过满布珍珠和金沙的河床”,汇聚到“一湖中,湖岸周围盛饰着桃金娘,如同捧着一面晶莹的明镜”。这块神所赐福的绿洲里,到处长着“各色的花朵,还有无刺的玫瑰”。
弥尔顿创作《失乐园》时尽管已经失明,却仍然保有热爱生命的天性与细腻的感受,天生对丰富多彩的生活充满喜悦。从他以花园来模拟大自然的人性冲动中,就可以清楚看到这一点。但是,弥尔顿完全无法只靠想象大自然的和谐,就能得到满足。他试图以惊人的交响乐力量般的八行文字,描述天堂的神秘本质:
不公平的原野
传说古时候有个美丽的恩纳原野,
比花更美丽的普洛塞尔皮娜在那儿采花,
她自己却被幽暗的冥王狄斯采摘而去,
害得刻瑞斯历尽千辛万苦,
找遍全世界,
还有个甘美的达芙妮丛林,
在奥伦特斯河畔,
卡斯塔利亚灵泉之滨,
都无法与伊甸园相媲美。
怎可能有人期望自己能表达出混沌之初的创世心灵?但弥尔顿尝试这么做了。他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神话角色,原封不动地召唤到他的时代,随后再传到我们的时代。我在后面会提到,这些角色也反映了人类天生的心理过程。弥尔顿在美丽之中掺杂了悲剧的色彩,给我们一个无止境、富饶但同时即将腐败的世界。他把花园的美丽转变成普洛塞尔皮娜(Proserpine),而这位年轻女子终将被冥王狄斯(Dis)绑架到地府。普洛塞尔皮娜象征大自然的美丽,却因为神祇之间的冲突而被封锁在黑暗之中。她的母亲谷神刻瑞斯(Ceres),因为哀痛而无法履行义务,世界因此陷入饥荒。同时,阿波罗对貌美的达芙妮的眷爱,也没有得到回报;她为了躲避,把自己变成了花园中的一棵月桂树。
弥尔顿的用意在挑动他那个时代(17世纪)读者的情绪。当时,有教养的人都受过希腊神话的熏陶。他利用情绪的对比来增加威力,比如相对立的美丽和黑暗、自由和命运、热情和拒绝。借着建立这种紧张的对比,弥尔顿带领我们穿越次等的天堂,在骤然间抵达神秘的伊甸园原型。弥尔顿的另一个扎实的技巧,与当权者有关;他不采用当代背景,也就是不以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革命家)、查理二世(1630—1685)和1660年的王政复辟为例,因他曾拥护革命及克伦威尔统治下的共和国,差点儿丢掉性命。他采用了描写另一个文明的古老文本,也就是在人们的记忆中历经数个世纪而不灭的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他利用这些文献,传达了我们尚未被告知但必须了解其真实性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