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仍然面对一个老问题:如果心灵受制于物理定律,在想象中又可以像书法般阅读,那么自由意志怎么可能存在?我所谈的并不是肤浅的自由意志,不是指不受周遭世界和人群的影响而自由选择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相反,我指的是不受自己身体、心灵的生理化学状态控制的自由。从自然主义的角度而言,自由意志更深层的含义是组成意识心灵的许多情节互相竞争的结果。最主要的情节能够激发情绪上的神经线路,并且对个人的沉思过程造成莫大的影响。它们赋予整个心智充沛的能量和集中力,并且指挥身体采取特殊的行动。表面上看来,做决定的本体好像是“自我”(self),但,什么是自我?
自我并不是存活在大脑内的一个无可形容的分离物体。相反,它是大脑情节中的主要戏剧角色。感觉位于身体之中,而身体产生心灵来治理所有的意识行动,所以自我必然存在于戏台中央,扮演重要的角色。自我和身体是无法分割的:尽管在情节的幻想里,自我具有独立性,但实际上无法和身体分隔;同样,身体在没有自我的情况下也无法存活很久。由于它们之间紧密地结合,我们几乎无法想象天堂和地狱里的灵魂没有那相当于身体形骸的奇幻对应物;我们还被教导说,就连耶稣基督和圣母马利亚,也都是带着形体升天的——他们的形体虽然具有超凡的神圣特质,但仍然是形体。如果自然主义者对心智的看法是正确的,就像所有的经验证据所显示的那样,同时灵魂这样东西也存在,那么神学家就面临了一个有待解决的新谜题:灵魂不属于物质,它存在于心灵之外,但无法和肉体分离。
自我是持续变化的戏剧中的一个角色,它对自身的行动缺乏全面的掌握。它并不只靠意识和纯理性选择来做决定,相反,决策时的大多数计算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自我就像由牵线掌控而跳舞的傀儡。神经线路和具有决定性的分子程序,是在意识思考之外进行的。它们会把某些记忆存档而删除其他的,它们偏好联系和类比,并且会强化那些调节后续情绪反应的神经激素的循环。在帘幕拉起、戏剧上演之前,部分的舞台就已经安排好了,而剧本也已经大半完成。
这些已经准备好却隐藏着的心理活动,给人一种自由意志的错觉。我们对自己做决定时所采用的理由,经常只有模糊的概念,而且很少完全了解。有意识的心灵会把感知到的这类无知,当作有待解决的不确定因素,因而确保了自由意志的存在。然而,对于一个无所不知、完全投入于纯理性思考和固定目标的心灵而言,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就连那位赋予人类自由并在人类做了愚蠢选择时会表现不满的神,都避免拥有这种噩梦似的力量。
自由意志这个人类幻觉的副产品,似乎具有足够的自由意志推动人类的进步,以及提供给人类快乐。我们是不是应该就此罢休,不再进一步追问?不,我们不能。哲学家不会让我们这么做,他们会说:假如我们在科学的协助下,能得知所有的隐藏过程,到那时,我们是不是可以宣称特定个人的心灵是可预测的,所以心灵基本上是确实早已决定而缺乏自由意志?原则上,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可能的,但只有在以下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成立。如果在每个微秒内,我们在神经元、分子和离子的层次上,都能对组成思想的神经活化网络有所了解,那么就可能预期它们在下一微秒内的处境。但是,这样的理性分析若运用到普通的意识思想领域内,实际效果并不大,因为我们如果想要掌握、熟知大脑的运作过程,在这么做的同时,也必定引起大脑的变化。而且,数学上的混沌理论原理仍然成立。身体和大脑是由吵闹繁杂的细胞组成的团队,它们在微观上呈现出的不协调模式,是单纯的意识无法想象的。这些细胞随时都受到外在刺激的冲击,而这些刺激又是人类智慧无法事先预知的。任何一项事件都可能产生一连串的微观变化,最后导致新的神经活化模式。为了追踪这些因果相循的过程,我们所需采用的计算机将巨大得让人目瞪口呆,而且可以想象,操作过程将远比会思考的大脑本身更为复杂。尤其,心灵中的情景都具有无穷的细节,它们的内容会随着个人独特的历史和生理状况的演变而变化,我们如何能把这些资料一并输入计算机?
物理定律能够描述物体的运动和分子中的原子组合,但关于人类的思考,没有一个简单的决定性主张,能够像物理定律那样描述因果关系。我们既然无法完全了解并预测个人心灵,自我就可以继续充满热情地相信本身具有自由意志。这个状况很幸运,人类对自由意志具备信心,有利于生物体的调适,这种信心一旦丧失,心灵在宿命论的桎梏中,将逐渐颓废。因此,在有机体的时空中,对任何一个可以用来了解自我的感觉来说,心灵的确具有自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