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是一种精神病
对大部分人来讲,哀伤情绪都会随时间淡去,但有些人的哀伤会一直持续,甚至导致抑郁。
过度哀伤会引发抑郁症等精神疾病,但这是否意味着可以把哀伤当作精神疾病治疗?
撰文弗吉尼亚·休斯(Virginia Hughes)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亲人离世的伤痛迟早都会经历。当一个人走在人潮涌动的街道时,突然觉得自己看见了已故的亲人,这种经历常让人怀疑自己神智是否清醒。很多失去亲人的人常会有意无意地思考活着的意义,不过,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和情绪持续到什么时候才算是正常(这些想法和情绪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不那么令人心力交瘁、紧张不安),什么时候它们又会跨过正常的界限,成为一种病理现象,需要强力抗抑郁药或精神疗法的持续治疗呢?
《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被奉为精神病学领域的“圣经”。该手册第五版的两处修订旨在回答上述问题。第一处修订反映了精神卫生领域在一个问题上日益达成一致意见;而第二处修订已激起了极大的争议。
争议较少的第一处修订,是在手册中添加一个新的疾病种类——复杂性哀伤障碍(Complicated Grief Disorder),也叫创伤性或持续性哀伤。如果人们具有哀伤的多个常见症状,比如对逝者的强烈追思、很难重新开始生活、认为人生无意义、对于痛失爱人感到怨怒等,并且这些症状持续时间超过6个月,就可以诊断为复杂性哀伤障碍。引起争议的第二处修订所关注的,则是另一个时间界限:在死亡后的前几周,就允许对死者亲友进行抗抑郁的药物治疗。而DSM(第四版)明确规定,至少要在哀伤持续2个月以后,才能判定遭遇丧亲之痛的人患上了抑郁症。
这两处修订与患者和精神健康从业人员都有关系,因为DSM对精神疾病的定义不仅决定了患者将受到怎样的治疗,而且很多时候还规定了治疗费用是否由医保支付。因此,对DSM进行修订的可行性值得进一步研究。
异常的哀伤
病理性哀伤这个概念,早在弗洛伊德时期就已出现,但直到最近才真正引起人们的注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对一些长期处于强烈哀伤下的丧偶妇女的研究中,研究者注意到抗抑郁药物可以缓解悲伤、无价值感之类的抑郁情绪,但对哀伤的其他方面,比如对于逝者的追思和不由自主的想念,却没有什么效果。这一发现表明,复杂性哀伤和抑郁产生于不同的大脑回路,但当时这些研究还远不够充分,不足以被收录到1994年出版的DSM(第四版)中。在这本886页的手册中,仅有一段是关于丧亲之痛的,其中的描述是——这是一种“也许会受到临床关注”的症状,而对复杂性哀伤只字未提。
此后几年,其他一些研究显示,持续性的强烈哀伤本身就能增加患其他疾病,比如心脏并高血压和癌症的风险。霍利·普里格森(Holly G. Prigerson)是哀伤研究的先驱之一。1997年,她在匹兹堡市组织了一场会议,多名丧亲研究者都参与了会议,试图为复杂性哀伤的诊断制定一个初步标准。在普里格森及其同事看来,复杂性哀伤是一种新兴疾病,具有以下典型特征:每天都强烈思念着已故亲人,而且这种思念是全身心的。实际上,这是人们无法适应生活中没有已故亲人的一种表现,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Francisco)的精神病学教授、哀伤研究的另一位先驱马尔迪·霍罗威茨(Mardi J. Horowitz)指出。当时,普里格森是美国西部精神疾病研究所和诊所(Western Psychiatric Institute and Clinic,位于匹兹堡)的副教授,她希望那次会议能成为一个契机,让更多的人来寻找证据,为DSM的修订提供支持。“我们知道哀伤预示着很多不好的结果——远不止抑郁和焦虑,所以我们认为,这种症状应该得到临床上的关注。”普里格森说,如今她已是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医学院精神病学的教授。
那次会议之后,很多研究者开始关注复杂性哀伤,研究对象除了丧偶者,还包括失去孩子的父母、海啸幸存者等,这些研究进一步证实和完善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关于这种疾病的描述。2008年,研究者首次在神经病学的层面上,对复杂性哀伤的发病机制有了一些了解。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的玛丽-弗朗西斯·奥康纳(Mary-Frances O'Connor)所招募的研究对象,是一些在过去5年内自己的母亲或姐妹因癌症离世的女性。在对这些女性进行大脑扫描后,奥康纳对比了两类女性的情况:一类是具有典型的哀伤症状,另一类则是长期都很哀伤,且哀伤程度一直都未减轻。当这些女性躺在扫描仪上,看着死者的照片,或者听到与死亡有关的只言片语时,两类女性的神经回路都出现了突发性的电活动,而这些回路都与疼痛相关。不过,长期哀伤的女性还具有一种独特的神经活动:一个叫做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的神经组织的活跃程度有所增强。这个区域是大脑奖赏中枢的一部分,当吸毒者看到吸毒用具的照片,以及母亲看到她们刚生下的婴儿时,该区域也会产生更强的电活动。这并不是说,那些女性对哀伤的感觉上瘾了,而是说她们仍然觉得自己与死者有着积极联系。同时,临床研究表明,联合使用本用于治疗重度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些认知疗法,可能有助于某些身陷复杂性哀伤的人们渡过难关。
界定精神疾病
无尽的哀伤
复杂性哀伤障碍是指持续6个月以上的深度哀伤,在《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中,这种疾病成为其中的一个新条目。诊断将主要基于两个标准:第一,失去爱人的人每天都会深深怀念逝者,或者对逝者的思念使患者失去了行为能力;第二,下列症状中至少要有5项十分严重,极大地干扰了患者的正常生活:
·对于自己在人生中的角色感到极为困惑。
·难以接受爱人的去世。
·抗拒任何会让人忆起逝者的事物。
·死亡发生后无法相信他人。
·因亲人去世而感到很痛苦或愤怒。
·难以开始新生活。
·亲人去世后,变得很迟钝。
·感到生活毫无意义。
·因亲人去世而不知所措、茫然或震惊。
随着类似研究越来越多,少数科学家开始转向复杂的统计分析,以便更准确地确定,哪些症状才是复杂性哀伤的特征症状。2009年,“匹兹堡会议”10余年后,普里格森发表了一篇文章,其中的数据是她花2年多时间,访问了近300位哀伤者收集而来的。通过分析这些调查对象的情况,她发现有20多个心理症状倾向于集中出现。她据此设计了一个判定复杂性哀伤的标准:如果一个人每天必然会思念死者,而且在死亡事件发生6个月后,还具有其他9项症状中的5项(见方框),就可认为他患有这种疾玻这是一种严格的定量研究,在把一项疾病列入DSM前,必须要有这样的研究。“符合复杂性哀伤标准的人不一定符合抑郁或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标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的精神病学教授凯瑟琳·希尔(Katherine Shear)说,“假如(DSM中)没有这种疾病,那么患病的人将根本得不到治疗。”
存在争议的疗法
丧亲不久后,就把哀伤者的症状当作抑郁症来治疗,这种做法更容易引起争议。尽管哀伤和抑郁具有某些相同的症状(如悲伤、失眠),但研究者认为这两种情况是不同的。比如,哀伤与具体的事件相关,而抑郁的发作则经常原因不明。抗抑郁药并不能缓解哀伤者对死者的思念之情,因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以治疗抑郁症的方法治疗哀伤者是没有成效的。
不过,也有一些研究显示,哀伤与其他重大压力(比如被强暴或失业)一样,会以相同的方式引发抑郁。假如真是这样,有些哀伤者可能也有抑郁症。支持修订DSM的人认为,其他人只要连续2周出现抑郁症状,就可以接受抗抑郁治疗,而哀伤者却要等待那么长时间才能得到医学援助,这是很不公平的。“从科学证据看来,他们和抑郁症患者是一样的。”第五版DSM情绪障碍工作组成员肯尼思·肯德勒(Kenneth S. Kendler)说。这个工作组的责任,是评估所有与焦虑、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disorder,以极端情绪波动为特征的一种疾病)有关的手册修订提议。正是由于上述原因,该工作组建议删去哀伤者要等待2个月才能得到抑郁诊断和治疗的条款。
反对这种做法的人则认为,DSM做出修订后,诊断的准确性就得不到保证,还可能导致过度医疗。“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馊主意。”第四版DSM工作组的负责人艾伦·弗朗西斯(Allen Frances)说。他担心一些医药公司的销售代表会钻第五版DSM的空子,促使医生开出更多处方。事实上,弗朗西斯认为,第四版DSM中的一些修订,就在无意中使得儿童双相情感障碍的确诊率大幅上升,而很多病例都属于误诊。在普里格森看来,哀伤者需要接受精神病学干预的提议,可能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她说:“当公众搞明白,DSM把他们的亲人在2周前的去世看成是病因时,一场激烈的争论将在所难免。”
在分析正常的哀伤、复杂性哀伤和抑郁之间的区别时,之所以争议不断,是因为这种分析反映了精神病学在根源上的两难处境:一方面,精神疾病的诊断标准都很主观;另一方面,精神疾病都是正常状态的一种延伸。因此,任何对正常和不正常状态的界定,都会引起强烈争议。正如弗朗西斯所说:“正常状态与精神疾病之间不存在明确的界线——精神疾病的诊断永远是个难题。”(翻译贾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