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化的强大驱动下，生命现象已经给我们展示了无穷无尽的适应奇迹。从地下5000米的深层油井，到大气层的对流层顶端，从火山口的剧毒沸水，到南极冰盖下的高压冰湖，除了活火山口，都有生物怡然滋生。在我们看来，生命几乎完成了理化基础能够允许的每一个挑战，但只有一个例外：疾病。
我们将生命因为某种原因离开稳定状态，并因此失去正常机能的现象称为疾病，然后懊恼地发现世界上从来没有逃离了疾病的生命。尽管生命进化出了数不清的应对措施，包括越来越复杂的免疫系统和稳态调节，却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仅以传染病来说，地球上凡是由细胞构成的生物都能被某种病毒感染，无一例外。
为什么在其他方面如此了得的进化，却不能找到一套万全之策，抵挡住疾病的进攻？
这个问题如果在生物学内部回答，就将是一个利维坦般的宏大难题，每一个物种乃至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的特殊情况，正是这些特殊情况击溃了生物体内原本稳健的运作流程，然而如果跳出生物学，在更加一般的情境下讨论这个问题，就会清晰很多：是否存在一套可以处理所有情况的确定流程？
这就变成了一个数学问题，而且是一个相当经典的数学问题，因此，大卫·希尔伯特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了“希尔伯特计划”。
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非常恢宏，简单地说，希尔伯特试图将所有的数学命题，无论代数、几何、微积分、拓扑、群论等，统统都用同一套符号系统表示出来，再给这个符号系统制定详尽完备的推演规则，那么所有的数学证明就全都变成了符号的推演，用今天的观点来看，就是要用计算机解决所有数学问题。
具体理解这项计划非常困难，但这里可以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1是自然数”，就可以形式化地写作“e∈S”；而“1是最小的自然数”就要写作“（a∈S）（f（a）≠e）”。
这个计划看上去与生命活动毫无瓜葛，实则恰恰相反，地球上的每一个细胞在所有生命活动里的实际行为，都等价于一台计算机在处理数据：
DNA等价于存储器，其中预存了所有的程序；
从DNA到RNA的转录过程等价于中央处理器的提取，在程序中找到指令；
从RNA到蛋白质的翻译过程等价于中央处理器的解码，让指令呈现出意义；
翻译产生了种类繁多的蛋白质，它们形成复杂的空间构型，用化学键等相互作用操控各种分子，这等价于中央处理器执行指令，处理各种数据；
最后，蛋白质的工作会通过各种反馈机制影响整个过程，这就相当于中央处理器的写回，根据既有操作执行下一次运算。
特别重要的是，这种等价并非某种“比喻”，而是严格意义上的等同。首先，任何化学反应都是不同参数的化学键连接和断裂，这就把上述细胞活动还原成了参数运算；其次关键的，这种细胞生化机制和计算机中程序系统一样，都是蕴含了自然数的一阶逻辑系统，而任何这样的逻辑系统都互相等价。
一个细胞是这样，一个完整的宏观生命也是这样，虽然后者并非前者的简单累加，但实际需要完成的一切生命活动，包括对抗疾病的稳态调节、再生功能和免疫功能，都要追溯到同样的一阶逻辑系统中去。这样一来，我们就抵达了一处美妙的境地：如果希尔伯特计划成功，计算机就能解决所有的数学问题；地球上的细胞生物也同样能进化出一套万全之策，抵挡所有可能的疾病。
但希尔伯特计划很快就破产了。
1931年，库尔特·哥德尔证明并发表了两条定理，其中一条被称为“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这条定理在元数学和数学之间展开，其证明过程可谓精妙绝伦，这里仅将其论证粗浅地转述出来：
任何蕴含自然数的一阶逻辑系统，如果没有矛盾，就不能导出所有真命题；如果能导出所有真命题，就必然有矛盾。
对应到现实世界，那么无论计算机还是细胞生物，要么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要么根本不存在，这就像自然界可以找到无穷多个平面，但无论在哪个平面上，都不会有内角和为290°的三角形一样。“数学上行不通”，就是这个问题的根本答案了。
当然，正如开头已经提到的，生命现象极其复杂，在生物学内部对疾病的讨论永无止境，即便暂且忘却数学上的裁决，有些更加实际的问题也妨碍了“万全之策”的产生。
一种最常见的情况是“万全之策”并不像它听上去的那样有用，某种基因能否在种群中扩散取决于它对有效繁殖的价值，而非个体存活的价值，换句话说，通常的个体只要能活到繁殖年龄就可以了，之后病不病、死不死都无所谓。
仅此一条，就已经让万全之策在绝大多数物种中毫无意义，但的确还有一些生物不是这样的。某些物种的繁殖能力与寿命正相关，比如多年生植物年龄越大结实越多，许多r策略的硬骨鱼也是年龄越大产卵越多；同时还有一些物种的后代生存能力与亲代的寿命正相关，比如非洲象的首领掌握了水源的位置，逆戟鲸的母亲能传授捕猎的技巧，爷爷奶奶可以帮着带孙子。
万全之策对这些物种来说都很有价值，然而这些生物还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一种性状在某些情况下是疾病，但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就是优良的适应性。最耳熟能详的例子就是镰刀型红血球病，它的纯合子会让患者发生致命的贫血，但杂合子能抵御疟原虫感染，所以在疟疾肆虐的地区，镰刀型红血球病有着殊高的发病率。类似的还有糖尿病，近年提出的一些观点认为，在人类诞生的更新世，地球更加寒冷，而更高的血糖浓度有助于机体抗冻。
所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原则：进化是随机突变和自然选择，并不能有预见性地开发任何宏大的项目，而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发布系统的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