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科学
那么,现象学如何才能避免科学主义和蒙昧主义呢?让我们从科学主义开始。在我看来,科学主义是基于这样一种错误的主张,即认为看待万物的理论方式或自然科学方法提供了使我们了解自我和世界的主要的和最为重要的方式,而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则提供了解释一切现象的最好形式。现象学表明,在诸如卡纳普和诺伊拉特那里的,科学的世界观,完全依赖于一种以近便的、就事论事的方式把世界看作前反思存在的先验的实践观点。这个世界就是我们所谓的环境(德文词是Umwelt),它在我们的周围,与我们最为密切、最为熟悉,也是对我们最有意义。这种周遭世界并不是价值中立的客观的科学世界,而是已经由我们的认识、伦理和审美价值赋予色彩的世界。这就是说,科学主义,或胡塞尔口中的客观主义,就是忽略了作为科学实践条件的生活世界这个现象。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中,胡塞尔将生活世界描述为下面的样子:
这属于理所当然的,先于一切科学思想和一切哲学质疑,即世界是——并总是——在先的,对观点的每一次修正(无论是经验上的观点还是其他的观点)都预设了这个已然存在的世界,即对于给定情况中毫无疑问地存在着的事物的一种视野……同样,客观的科学也是在通过前科学的生活而在先的世界存在的基础上提出问题。
在现象学的范围内批判科学主义,并不是要抛弃或否定以对于人与自然之统一的某种神秘的领悟或其他什么的名义得到的科学研究的结果。相反,它只是认为,科学并没有为我们提供获得关于自我以及世界的认识的主要的或最为重要的方式。反科学主义完全不是指一种反科学的态度,也不是指“科学并不思考”,这是晚年海德格尔的一个说法,它带来的问题比它所解决的问题还要多。在我看来,这里需要的是青年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基本上被忽略了的但极有启发的说法,即“存在性的科学观”。这就表明了自然科学的实践如何来自于生活世界的实践,而生活世界的实践不能简单地还原为自然科学的解释。
让我来用海德格尔所谓的“前科学”概念(德文是Vor-wissenschaft)对这一观点稍加详述。海德格尔于1924年所作的清晰透彻的讲座包含了《存在与时间》中许多论证的雏形,他在这个讲座中把他的反思描绘为属于一种前科学,这就是对科学研究可能性条件的解释性阐述。海德格尔这里所指的是,前科学描述了生活世界实践中的科学理论态度的社会起源。在这里我可以大胆地认定,海德格尔尝试着将其思想换成轻松一些的说法,就是说,他把这种前科学描述为科学进程中的警察,临时搜查一下古人的房屋,检查科学研究是否真的接近事物本身,因而也就是现象学意义的,或者科学是否研究的是传统的或流传下来的关于事物的知识。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种现象学的警察部队大批逮捕和拘留了所有具有自然主义倾向的哲学家。在海德格尔的其他著作中,这种现象学意义的监督被称作构成逻辑(productive logic)。就是说,这是对生活世界的一种前科学的揭示,它呈现在科学之前,为科学奠定了基矗海德格尔这里要说的似乎是,与经验主义者或洛克式的把哲学家看作服务于科学的观念(如在第一章中所讨论的)不同,构成逻辑呈现在科学之前,表明了科学的基础在于一种关于个人、万物和世界的现象学,即前理论的经验层面。
我所谓的“现象学的前科学”或“存在性的科学观”并不挑战或否定科学的成果。它表明了科学的理论态度在我们的各种生活世界实践中找到了其可能性的条件——用哈贝马斯的话说,理论知识根植于实践旨趣。而且,下面将更为清楚的是,它表明了这种实践需要解释性的阐明或一种阐释学,而不是关于自然科学的因果假设或对伪科学的类似因果的解释。现象学所提供的是对个人、万物和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世界进行澄清的重新描述。这样,现象学就不会带来任何伟大的发现,而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的提醒,即提醒我们所熟知的但当我们主张自然科学的理论态度时就被遮蔽起来了的事物。现象学给我们提供的是我们所谓的“日常回忆”,即回想起构成了日常生活错综复杂的精细网络的背景实践和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