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隐藏着的哲学冲突的核心
阿恩·奈斯(Arne Naess)诙谐地说道,“认为卡纳普是以恶魔解读《圣经》的方式读了许多海德格尔的东西,这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这无疑是真的,但正如我始终试图表明的那样,卡纳普和维也纳学派对海德格尔的猛烈抨击有可以理解的理由。科学的世界观与卡纳普所认为的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之间的冲突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分歧,而且表达了深深铭刻于上个世纪社会和政治上的冲突。就我所知,卡纳普在他的晚期著作中再也没有谈起与海德格尔的冲突。但海德格尔都说了些什么呢?
海德格尔惯于以傲慢轻蔑的态度对待他的批评者,完全不与他们进行正面交锋,在我看来,这并不能算作他的优点。因此,在海德格尔已出版的著作中只有一个附带的注释中提到了卡纳普。然而,在他的整个哲学思想中都贯穿着与卡纳普所代表的那种哲学挑战的间接交锋。海德格尔更愿意把这称作“逻辑斯蒂”(logistics),而不是逻辑分析(logical analysis)或分析哲学(analytic philosophy)。在我看来,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海德格尔在其著作的字里行间与卡纳普展开的争论,这场争论可以提出以下四点:
1逻辑分析是客观化的语言体验最为极端的表现。这就是说,日常语言活生生的、有生命的特质遭到了剥夺,变成了一套形式化的技术程序。对语言进行的这种尝试性逻辑改革,有把语言变成语言使用者无法识别之物的危险。在他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论述语言的著作中,海德格尔就鼓励我们经历“一种语言体验”,这是任何形式的元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卡纳普式的逻辑的元语言与那种体验的距离非常遥远。
2逻辑分析语言的形式化把语言变成了一种技术工具。卡纳普式的逻辑分析所采纳的这种语言观,在20世纪50年代被海德格尔称作“元语言学”,他把这种观点与他对于技术的观念联系起来。就是说,卡纳普式的逻辑分析属于这样一个历史时刻:即哲学被还原为技术性思考。海德格尔以令人难忘的话语补充道,“元语言和苏联的人造卫星、元语言学和火箭是一样的。”逻辑分析就是一种权力意志,就是一种对自然的支配,它界定了这个技术时代。
3卡纳普试图仅仅通过消除诸如“存在”和“无”这样的词汇去克服形而上学,从海德格尔的观点看,这正表达了一种未经反思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观。如上所见,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存在被遗忘的历史。相信“存在”一词应当完全从意义语域中删除掉,这属于这种遗忘最为极端的表现。因而,卡纳普对形而上学的克服,正如所寻求克服的形而上学一样,是形而上学的。
4在这种意义上,卡纳普对尼采的赞扬就是相当发人深省的了,因为海德格尔的追随者会认为,逻辑分析在形而上学史上属于次于尼采的时期。这也许可以使人想起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这样写道:“赫拉克利特在这一点上总是对的,即存在就是一个空洞的虚构。”虽然尼采或许会把逻辑实证主义看作他自己颠覆柏拉图主义的一个序曲。
至少,这就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海德格尔对逻辑实证主义的一种回应方式。但让我们回到海德格尔在其已出版的著作中唯一一处提到卡纳普的地方,因为他实际上所说的话相当令人惊讶。它出现在1964年的一封信中,这封信是作为写于20世纪20年代的一篇文章的前言出版的。海德格尔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况下谈到,
那些努力尝试所依然隐藏的核心,这些尝试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从其最为极端的对立立场[卡纳普→海德格尔],所趋向的。我们如今把这些立场称作:技术–科学的语言观和思辨–阐释的语言体验。
现在,我想把这段话理解为海德格尔对哲学中两种文化问题的表述。就是说,当代哲学一致认可,语言是思想得以发生的领域,但如何才能最佳地理解和描述这个领域,则存在完全相悖的意见。在卡纳普看来,这就是要改变日常语言的模糊性和不一致,以便对可以和不可以说的东西有清楚的看法。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是经历一种语言体验,它反映着发生于日常生活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