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来自于无(Nothing comes of nothing)
1929年7月24日,海德格尔在布赖斯高的弗赖堡大学作了哲学教授就职演讲。他当时39岁,正值智识能力的巅峰。在马尔堡经历了富有成效的几年之后他重返母校,接替他的老师,即埃德蒙·胡塞尔的教席(但他最终还是与老师分道扬镳)。这对海德格尔来说显然是个人胜利的时刻。讲座的题目简单得令人容易产生误解,“什么是形而上学?”,但内容却绝非简单。据说(但无疑是不足为信的),在经历了——对那些并不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人来说——一定是艰巨的思想体验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海德格尔先生,什么是形而上学呢?”对此,海德格尔回答,“很好的问题1
但什么是形而上学?尼采把形而上学界定为将世界一分为二的说法非常著名。这就是说,像柏拉图那样,对世界的神话的、前哲学的体验的完整整体,被分割为存在的领域与表象的领域、实在与表象、超感觉的东西与可感觉的东西。这并没有错,但海德格尔显然想回到对形而上学的更为亚里士多德式的理解上。亚里士多德本人并没有使用“形而上学”这个词,它来自公元2世纪罗得的安德罗尼卡(Andronicus of Rhodes)在亚历山大图书馆里对亚里士多德著作所作的分类。在对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进行分类时,他的著作被排列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按其内容分为诗歌、雅典法规、政治著作、道德著作、逻辑和修辞著作等等。然后,有几册物理学——之后还有一系列由亚里士多德签名的著作——讨论的问题则是在当时已有的体系中无法分类的东西。这些著作就被称作“物理学之后”,希腊文是ta meta ta physika。
但是,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后来的也就是先在的,其意是指这些著作讨论的内容正是其他探究领域中所隐含的第一原则。亚里士多德对这个基础的哲学领域所使用的词不是形而上学,而是第一哲学(philosophia prote)。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有一门科学或知识领域(episteme),讨论的就是存在如其所是。这就是说,它并不关心具体事物领域的存在,比如生命体(生物学)或人类社会(政治学),而是关心就其普遍性和一般性的存在如其所是。海德格尔的思想自始至终迷恋不已的正是存在问题,这是由形而上学探究带来的问题。海德格尔关心的是先于涉及到任何具体存在物或事物领域的存在如其所是。保持存在如其所是与某种具体的存在物领域之间的鸿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本体论差异”。
那么,海德格尔是形而上学主义者吗?既是,也不是。在卡纳普和维也纳学派看来,他的确像是一个形而上学主义者,就这个判断而言,他们既是对的又是错的。海德格尔相信,哲学问题——在他看来,存在问题就是唯一的哲学问题——无法简化为科学的探究。因而,形而上学无法用逻辑分析加以解释:海德格尔可以被看作是挽回了古希腊哲学中最为根本的问题,即存在问题。然而,海德格尔并不是形而上学主义者,因为他相信,从柏拉图至今的每个哲学体系在寻求确定存在如其所是的意义时,都忽略了存在这个问题的彻底性以及这个问题所拥有的与时间主题的内在联系;所以,他的巨著的书名就是《存在与时间》。在海德格尔看来,“质疑是思想的虔诚。”形而上学先前的历史一直在试图以各种方式回答存在问题:在柏拉图看来,它可以通过“形式”概念加以回答,即关于事物的知识就是关于事物形式的知识;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它可以表达为“本体”概念;在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看来,它可以用“自有之因”,即上帝,来回答;在黑格尔看来,它就是“精神”;在尼采看来,它就是“权力意志”;如此等等。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存在的历史”,就是对从柏拉图一直延伸到尼采对柏拉图主义的颠覆的这个哲学基本问题的一系列答案。因此,彻底地提出存在问题就是要质疑形而上学,最终要“克服”它。然而,虽然海德格尔和卡纳普都使用了“克服形而上学”,他们的意思却截然不同。
维也纳学派的基本倾向可以表达为其主要成员奥托·诺伊拉特(Otto Neurath)的说法:“摆脱了形而上学的科学”。哲学是一种从属于科学的工作,它唯一关注的是对命题的逻辑澄清和经验科学的方法。的确,我们可以进一步认为,从推进哲学命题的角度来说,维也纳学派完全没有实际研究哲学,他们只是致力于澄清经验科学命题、批判传统形而上学主张的逻辑分析。诺伊拉特写道,“哲学并不是与同一种经验科学的不同领域并行或在其之上的一种基本的或普遍的科学。”这里提到的“一种经验科学”,暗指的是确定一种科学世界观的明确目标,诺伊拉特称之为“统一科学”。这让我们回想起尼采对形而上学的定义,即科学的世界观将会恢复神话的世界观中所得到的统一体验。诺伊拉特推测:
这种科学世界观的代表人物代表的是简单的人类经验。他们自信地从事着清除形而上学和神学碎片的工作。或者,像某些人所认为的那样,在形而上学的间歇之后,又回到关于这个世界的统一图景,在一定意义上,这始终是人类最初时代不依赖于神学的神奇信念的基矗
与这种科学的世界观相关,形而上学的命题之所以为假,并不仅仅是由于它们没有意义:它们没有认识内容。这样,它们是合法情感的表达,但这些情感的合宜表达方式应当是艺术、音乐或诗歌,而不是哲学。因此,卡纳普给出了一个尖刻的说法:“形而上学主义者是没有音乐才能的音乐家。”
这样,在与这种哲学观的截然对立中,海德格尔就要捍卫形而上学,反对科学。海德格尔在讲座中提出的问题简单而有力:“当科学已经成为我们的爱好,基于我们存在的理由,我们正在遭遇的究竟是什么?”他对此的回应是,当科学成为我们的爱好,那么,各种知识领域就会有分化和专业化的过程,这些会导致科学活动的形而上学基础的衰落。海德格尔在讲座的结尾明确而丝毫不为夸张地说道:
只有当科学基于形而上学而存在,它才能够以常新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根本任务,这不是积累和整理一些知识,而是以常新的形式揭示真理在自然和历史中的全部显现。
科学必须基于形而上学——这非常明确。但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基础呢?噢,这就是无。但无来自于无,所以,这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把我们带到了海德格尔沉思的争论要点,即关于无的问题,卡纳普正是由此挑起了事端。我还是从海德格尔巴洛克式的复杂说法中清理出其中的核心思想吧!在讲座的第一部分,海德格尔一开始就毫无争议地主张,具体学科应对的是万物各自的领域,除此之外,它们关注的是无。所以,科学想要知道的是关于万物的一切,除此之外就是无(besides that nothing)。于是,海德格尔就反常地问道,“这个无是怎样的(what about this nothing)?”他主张,科学对于这个无丝毫不感兴趣,而正确理解下的形而上学则可以证明主要关注的就是这个无。我们几乎可以想象,卡纳普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在讲座礼堂的后排窃笑,他反对海德格尔的主要批评要点是,“这个无是怎样的?”这个问题无法用逻辑上一致的语言构造出来,因为它把一个否定词用作某种荒谬的名词。可以形成这样一个问题本身就表明,形而上学正是利用了日常语言固有的某些模糊性,这些模糊性是可以并应当通过逻辑重组而得以消除的。对语言的这种逻辑重组就是维也纳学派早期的纲领。
海德格尔的下一步是审视这个无的问题如何在传统逻辑中得到理解。逻辑的基本法则是非矛盾原则,即说一个事物可以同时既存在又不存在就是矛盾的。为了符合这个原则,逻辑就把“无”看成是存在之物,或者说是存在物的否定词:非x就是对x的否定。这样,形而上学关于无的问题就变成了一种否定。海德格尔不是用大量的论证,而是指出“无的更原初意义就是‘没有’和否定”。卡纳普会反对这一点,但海德格尔这里的意思好像是,在逻辑上把“无”理解为否定,这是知识分子从理论上看待的否定。而海德格尔在讲座中的观点(他在《存在与时间》中作了更详细的阐述)是,除了知识分子角度之外还存在很多看待万物的方式。他认为,先于从理论上揭示万物,有一种感性的或情感的揭示,这是以海德格尔所谓的“情绪”的方式发生的——这是他对亚里士多德的概念“激情”(pathos)的翻译。因此,人总是处于某种情绪之中,无论是压抑的、高兴的、或者就纯粹是漠不关心的,他/她看待万物的方式就是由这种情绪决定的。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情绪不能被理解为纯粹的感情,也就是在我们理性上单一的心理活动中的某种心理色彩。情绪确定了人类经历他们在世界上生活的方式。
于是,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有一种情绪揭示了无吗?海德格尔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认为,这就是焦虑的作用,德文是Angst。但的确,人们总是对这样或那样的东西感到焦虑:考试、心理上对蜘蛛、老鼠或其他什么的恐惧。不,海德格尔坚信,这种具体的焦虑最好叫做担心。当原因(蜘蛛、老鼠、考试)不存在了,担心就消失了。海德格尔对于焦虑的观点是,它始终存在,并先于一切担心而存在,就像人的存在中的某个难以捉摸的背景噪音。因此,焦虑并不是对这样或那样东西的焦虑,而是对某个人的存在的整体的焦虑。焦虑中所出现的(海德格尔这里的话语使用了很棒的描述性语气)是,具体万物从人们的掌控中滑落了,只留下了人们自己,感觉很是陌生,难以捉摸。在这种难以捉摸的感觉中,在它所带来的宁静甚至是沉着之中,人们感觉到了万物的虚无,开始提出形而上学的问题,这首先是由莱布尼兹提出的:“为什么会存在万物,为什么不是虚无?”
所以,在海德格尔看来,在焦虑的体验中开始的无,就引导我们把这个形而上学问题设定为关于存在的意义。虽然它听起来很奇怪,但无的问题直接引导海德格尔进入形而上学的核心,这样一种探究就无法简化为维也纳学派提出的科学的世界观。哲学在根本上是形而上学的,“哲学决不能用科学观念的标准加以衡量”。海德格尔的结论是,“人类的此在(Dasein,实存)只有在它使自己进入了无,才可以使自己的行为像个存在者。超越就出现在此在的本质之中。但这种超越本身就是形而上学。”科学必须基于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