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式的虚无主义-解读欧陆哲学

时间:2023-12-06 07:39:01

尼采式的虚无主义

尼采对虚无主义观点最为简洁的表达出现在他死后出版的杂文集《权力意志》的第一卷中。在尼采看来,虚无主义是指

尼采式的虚无主义-解读欧陆哲学

至高的价值贬低了自身。其目的是欠缺的;“为什么”是没有答案的。

这里应当强调的是反身动词的使用,即“贬低了自身”(devalue themselves)。尼采并不是在说,至高的价值通过批判而遭到了贬低,那是雅可比和屠格涅夫的观点。相反,它们贬低自身正是它们的发展所固有的。这种说法可以与尼采最为著名的评论相提并论,这就是涂写在前柏林墙上以及在世界各地的厕所墙上的名言“上帝死了”。这并不是指,上帝设法摆脱了枷锁,从宇宙的后门悄悄地溜走,而没有告诉任何人,或者是另一个上帝取代了他的位置。相反,这是指“我们杀死了他”。正是我们人类将上帝置于死地。虚无主义就是意义次序的崩溃,一切在前康德形而上学中被作为价值超验来源的东西都变成了空无,不存在使生命的意义得以依附的认识挂钩(cognitive skyhooks)。关于生命意义的一切超验的说法都已经被还原为纯粹的价值——在康德那里,上帝和灵魂不朽被还原到了纯粹实践理性的公理的状态——而那些价值也变得无法令人相信,需要尼采所谓的“重新评估”或者说是“价值重估”。

除了来自俄国和德国语境的影响之外,我们必须强调的是,尼采的虚无主义观念完全是大胆原创的。在尼采看来,虚无主义的根源不能从社会、政治、认识论,甚至是生物学角度(就是说,关于物种减少的故事)得到解释;相反,它根植于对世界的某种阐释,即基督教。在尼采看来,“基督教-道德”对世界的阐释具有解救虚无主义的明显优势,它承认世界具有意义,承认人类拥有价值,防止产生绝望。然而,在尼采看来——这也是至关重要的——虚无主义中存在一个悖论或者说是悖反,即基督教-道德对世界的阐释是受到求真意志的驱使,但正是这种求真意志最终却与对世界的基督教阐释相左,因为求真意志发现这种阐释是不真的。这就是说,基督教的形而上学激发了对真实世界的信念,这个世界与我们生养于斯的变化的虚假世界相对。然而,由于意识到上帝死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就被揭示为是虚构的了。因此,这里的悖论就是,对世界作出道德解释或评估的意愿,现在表现为对非真实世界的意愿。基督教就像尼采早期在《悲剧的诞生》中所描述的古代悲剧一样,并非完全是自杀式的死亡。但是,问题也就在这里,对真实世界的信念的需求正是为了生活,因为我们无法忍受这个变化的世界。尼采写道:

一旦人类明白了那个世界是如何仅仅从心理需要中虚构出来的,他又是如何对这个世界绝对没有任何权利,那么虚无主义的最后形式就会出现:它包括了不信任任何形而上学的世界,禁止自己相信真实的世界。站在这种立场上,人们就会把变化的实在看作是唯一的实在,禁止自己有任何暗中接触到来世或虚假的神性的机会——但却无法忍受这个世界,尽管人们并不想否认它

这就解释了对尼采来说虚无主义的核心悖反,即我们“并不尊重我们所知,我们并不被允许尊重我们应当告诉自己的谎言”。这就是说,我们无法相信超越了这个变化的世界之外的真实世界,而且我们无法忍受这个变化的世界。或者引用雅可比批评费希特的话说,“凡是利己的东西,最终都会让我们作呕(虽然我们也意识到要做到不利己是不可能的):必然的东西结果让我们作呕。”这种邪恶的悖反带来的结果就是尼采称作的“消解过程”,即当我们意识到了我们道德价值的可鄙起源以及基督教-道德对世界的阐释是如何受到追求非真意志的驱动,我们的回应就是宣称存在是无意义的。尼采定义为虚无主义的正是这种宣称无意义,他发现其存在于三种处于萌芽状态的形式:

1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尼采称之为“消极的虚无主义”,或者更为刺耳地说,“欧洲的佛教”。这就是说,如果我先前的形而上学信念的核心有空虚感,那么,我也会肯定这种空虚感,去做瑜伽、折纸或其他什么。

2我们在屠格涅夫那里看到的俄国的无政府主义或“积极的虚无主义”,尼采把它看作完全是“生理衰落的表现”。这就是说,如果我先前的形而上学信念的核心有空虚感,那么,我就会继续用野蛮的创造性的恐怖主义行为去破坏我周围的一切。(这是虚无主义的一种倾向,我们可以在各种极端政治运动中,诸如20世纪60年代巴黎的法国境遇主义者,察觉到这种倾向,境遇主义者宣称,由于社会不过是一种景观,一种空洞外观的虚假骗局,政治的任务就是要用五花八门的、通常是具有很高审美价值的政治行为去宣布这个事实。境遇主义的一个著名口号是,“砖石之下,就是沙滩”,这意味着,人们应当把那些砖石扔向警察,暴露出下面的沙滩。)

3厌倦、冷漠、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的一种普遍的文化氛围,尼采把它概括为一个难忘的公式:“现代社会……不再有力量排泄了。”这就是说,如果我的形而上学信念的核心有空虚感,那么,我就会只是耸耸肩咕哝道:“哦,是吗,我猜它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会把这看作是“空想虚无主义”,经典地表达为《维尼小熊》中的小驴依唷这个角色。

但认真地说,这里要抓住的关键之点是,虚无主义并非是对基督教-道德对世界的阐释的简单否定,而是这种阐释的后果。在尼采看来,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得以出现,是由于我们意识到,我们试图用于为宇宙赋予意义的范畴是无意义的。这根本不是指宇宙是无意义的,而是,可能借用了康德的说法以及雅可比微弱的记忆印痕,“相信理性的范畴就是虚无主义产生的原因。”因此,从尼采的观点看,虚无主义是康德对形而上学的批判的一种没有预见到的结果。这就是说,虚无主义是道德价值评估的后果。我的价值在世界上不再有位置——这是一种现代斯多葛学派的自我异化,黑格尔把它嘲讽为“关于世界的道德观”。

现在,这种立场可能导致放弃消极的虚无主义或对于积极的虚无主义的热切幻想。但它也可能带来对价值重新评估的需求,希望情况完全不同的一种变革的、解放的需求。在尼采的思想中,对虚无主义的诊断也就伴随着对克服虚无主义的要求,这对20世纪所有欧陆思想家来说都具有代表性。尼采的思想可以定义为对虚无主义的抵抗。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断地坚持,我们需要新的范畴和新的价值,以便使我们能够忍受这个变化的世界,而不会使我们陷入绝望之中,也不会让我们去发明一个新的上帝,在它面前屈膝膜拜。

在我看来,这就是尼采著作中看似不可思议的永恒轮回主张的作用,即“实存如其所是,没有意义或目的,而最终得到重现,没有虚无的结尾”。尼采强调指出,永恒轮回的概念试图表明的恰恰是泛神论的对立面。就是说,如果泛神论是指上帝呈现在万物之中,那么永恒轮回则是试图考虑始终没有上帝的宇宙。在尼采看来,无神论不单单是对事实的陈述:它也是用很大的力气把人类从他们习惯于卑躬屈膝的偶像中解放出来的结果。

或许其他人不会赞同,但我把尼采的永恒轮回概念理解为一种超越康德的思想试验。就是说,康德的伦理学是基于纯粹崇高的责任概念,而这个概念无法基于经验利益,无法被看作是达到幸福之类的目的的手段。美德只能是用其自身来奖赏。但是,康德的伦理学仍然保留了上帝和灵魂不朽,作为纯粹实践理性的预设。所以,人们的道德行为在一定意义上仍然可以与幸福的远景联系起来,即美德则会得到回报。尼采使得这种最初属于康德的思想变得比康德更为康德化。在他看来,没有上帝,而关于灵魂不朽的想法则是一个糟糕的笑话。然而,尼采用永恒轮回的思想向我们提出的问题则是,想象一下我们存在于一个没有神学意义或形而上学保证的宇宙之中,它无休止地重复自己,永恒地重现。这样,如果我们都有了那个想法,就是说,如果我们可以知道并且仍然肯定这种图景,那么,我们就完全能够说,我们最终克服了隐含在基督教-道德对世界的阐释中的虚无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