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成就
虽然在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人们经常用婚姻来结束一个戏剧情节,但对莎士比亚来说,婚姻并非一个用来构成大团圆结局的陈腐主题;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从恋人们多变的幻想中如何能够成就婚姻这样一个恒久的社会习俗?在《仲夏夜之梦》中,恋人们的纠纷先是被复杂化了,然后用了仙术才被调和;最后它变成了一种仪式,因为只有合适的仪式才能使代表贞洁和生育的女神狄安娜(Diana)与代表性吸引力的女神维纳斯(Venus)彼此和谐——我们不应忘记在剧中这两位女神总是处于一种不分胜负的对抗之中。
《罗密欧与朱丽叶》为同样的观点提供了一个悲剧的版本。在维洛那病态的社会秩序中,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爱情最后演变成了一出悲剧。在维洛那人们往往会因为“一句口头的空言”就产生毫无道理的相互仇杀。但维洛那的问题还不止于此。莎士比亚用了25行诗句来说明朱丽叶的年纪,而且先后重复了3遍。她的母亲告诉我们,她生朱丽叶的时候和朱丽叶现在一般大,换言之,朱丽叶的母亲生她时是28岁。后来,我们又知道朱丽叶的父亲自从朱丽叶的母亲出生之后就没有参加过舞会。这件事被如此反复强调,不是因为当时的观众对此不会感到惊讶,而是恰恰相反。朱丽叶还是一妙龄女子,但当时社会变态的道德习俗惯于将年轻的女子嫁给老男人,这才是造成这出悲剧的真正原因。在爱上罗密欧的时候,朱丽叶就已经迈出了悲剧性的一步;她必须教会罗密欧什么是爱情的真谛。这就是为什么在阳台上,每当罗密欧打算朗诵准备好的、蛮可以适用在罗珊琳身上的求爱辞藻时,她就会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劳伦斯修士(Friar Lawrence)在剧中责备罗密欧的三心二意,而且认为罗珊琳对他冷漠是对的:
“因为她知道,你的爱只是背诵不知所云的滥调。”
(第二幕,第三场,83-4行)
朱丽叶的爱情饱含着纯真的全部力量;而劳伦斯修士在两个相互敌对的家族之间秘密安排一桩婚姻的做法使朱丽叶成为维洛那腐败社会的牺牲品。朱丽叶父亲的态度——“你是我的,而我将把你给予我的朋友”——明显是错的。
在英格兰宗教改革运动的过程中,人们在婚姻生活的地位、恋人的权利和父母在子女婚配的利益问题上耗费了无数的笔墨。最后达成的共识是父母的确在孩子的归宿问题上有一定的决定权,但是父母不能违背孩子的意愿,强迫使之完婚,也不能拒绝一桩合适体面的婚姻。如果出现上述情况,孩子可以向宗教机构讨个公道。当时的普通人被王室之间由贵族安排的婚姻所震惊,如一些宗教辩论家所言,这些贵族安排他们子女婚姻的方式就像是在处理牛羊之类的牲口,特别是与王室结合的婚姻的结局往往不是通奸就是家庭暴力。用一种严肃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的莎士比亚实际上是在表述新教的婚姻观念。我们可以在《基督教婚姻之书》(1542年)中找到一段动人的描述:
“让别人去赞美独身的生活吧……我永远会赞美一个道德的婚姻,它不会拒绝一切的苦难和烦恼而会给基督国度的公共幸福带来所有的好处……我认可那种依照仁慈的原则建立的生活,在其中婚姻的一方将会承担另一方的负担如同承担自己的负担,会为另一方寻求生活的安宁如同寻求自己的安宁。”
新教改革者真诚地相信,夫妻之间应该相互帮助共同走向天堂,而一桩不般配的婚姻让人每天都在犯重罪。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绅士樊顿(Master Fenton)认为他与安·佩哲(Ann Page)私奔的理由就在于她父母这样的罪过:
“你们要她嫁给她所不爱的人,那将是最不幸的婚姻,事实上,她和我早已订有婚约,现在更有把握什么也不能使我们分离……她的这一举动可以避免强迫婚姻将给她带来的无数的罪孽的日子。”
(第五幕,第五场,218-21行,225-7行)
福德(Ford)与佩哲(Page)的婚姻表现了婚姻中爱情能够带来的一切幸福,他们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福德甚至还有颇为严重的臆想症),但是两人之间的承诺却始终如一。因为丈夫给予她们的充分信任使英国的妻子们有着足以让欧洲大陆妇女艳羡的好福气;《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她们羞辱淫亵的福斯塔夫的行动证明了她们完全配得上如此的信任。
新教的婚姻理想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秘密婚姻。婚姻的神圣仪式在新教教义中只需要结合的双方参与,理论上除了上帝之外不需要任何别的见证人,而牧师在婚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见证人而已。在伊丽莎白时期,婚姻的证言足以在上帝面前将两个人永远结合在一起;后来的婚礼,无论多么盛大地举行,都可能因为之前的婚约而被宣布无效。在《皆大欢喜》中,小丑试金石追求乡女奥德莱(Audrey)的方式与阿马都追求杰克奈塔的方式如出一辙;他找了个邻村的蹩脚牧师来给他们证婚。当牧师抱怨没有人来充当送走新娘的角色时,杰克斯自告奋勇,但是他并没有充当牧师指派给他的角色,而是去骂试金石:
“以你那样身份的人,你就像一个乞丐似的在一颗树底下就结婚?到教堂去,找一位能告诉你结婚是怎么一回事的好牧师:这个人只是把你们俩结合起来,像拼合两块壁板一样,以后你们两个必有一个将像是湿板似的干缩起来,越来越弯。”
(第三幕,第三场,74-80行)
试金石此时的旁白证明了杰克斯观点的正确性——“我本想就请这个人给我们证婚,不想再请别个:因为他不会把我们的婚姻弄好的,如弄不好,则以后我要抛弃我的妻便有很好的借口了”(第三幕,第三场,81-5行)。
与这次失败的婚姻相呼应的是女扮男装的罗珊琳与奥兰多玩笑式的婚礼,此时西利亚扮演了蹩脚牧师的角色。罗珊琳甚至必须在一个关键的地方提醒对方——如果婚礼证言的时态错误,婚礼就不是婚礼,而成订婚仪式了。
“罗:你得先这样说——‘你愿意吗,奥兰多’——
西:来吧。——奥兰多,你愿意要这个罗珊琳为妻吗?
奥:我愿意。
罗:是,但是什么时候娶呢?
奥:就是现在呀,她给我们行完礼后立刻就算娶你了。
罗:那么你就应该这样说,‘罗珊琳,我娶你为妻。’
奥:罗珊琳,我娶你为妻。
罗:你娶我,我本可以向你要传票看看的;但是,奥兰多,我也要你做我的丈夫。”
(第四幕,第一场,122-31行)
对于理解《皆大欢喜》这部戏剧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要记住人们耳闻目睹了奥兰多娶男孩装扮的罗珊琳的全过程,虽然按照教会法规,如果结婚的一方乔装改扮的话,这个婚姻的契约就是无效的。
在婚姻中,双方的性吸引(在奥兰多与这个漂亮“男孩”的关系中也未必不存在,《第十二夜》中的敖辛诺与假扮男童的瑰欧拉的关系也是如此)没有双方的友谊和融洽来得重要。一个丈夫不仅仅是他妻子的爱人,他还像伊丽莎白时期最有名的一首名为“新娘的明天”的歌谣中唱道的那样:
“……一个朋友保护你
不受悲伤,烦恼,和痛苦折磨。
无论健康还是在病中,日日夜夜都是为你的舒适
他被正式地允诺,来到你的身旁,
他的关爱始终如一,确定无疑;
所以你也应如此爱他。
没有什么珍宝堪与
一个忠实的朋友相比。
黄金易腐,尘世的财富很快消亡
散入风中:
但是爱情,一旦植入纯洁和完美的头脑
将永存,无论幸福还是苦厄;
命运皱起了眉头,可是它们并非那么不善,
因为它们也无法推翻这样的力量。”
我们今天已经如此习惯将婚姻视作严肃文学的重要主题,以至于很难去体会莎士比亚婚姻观的原创性。这种原创性体现在他将婚姻理解成为一种夫妻之间相依相伴的关系,并且他把这样的关系树立为社会生活结构的基础和支柱。中世纪的基督教教会认为婚姻不是人生活的最佳状态,它比不上童贞和独身生活。兄弟会式的组织自然要贬低异性之间的承诺和亲密,而男性的主导权仍然是社会的基本形式。莎士比亚写作的时代经过了数代人的宗教纷争,而在此过程中,等级森严的基督教会必须面对来自于更为大众化的宗教运动对它的冲击;这些大众式的基督教运动从《圣经》中得出了与教会完全不同的教训,要求人们以个人良心的律令行事。
不管这些改革者在宗教问题上的歧异,他们所有人都坚决维护婚姻,认为这是一种使人光荣的习俗。在《威尼斯商人》中,莎士比亚对于波西亚这个人物的塑造就运用了这个现成的主题;而他创造出的摩洛哥亲王必须从金、银和铅制的3个箱子中作出选择的情节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方式涉及了父亲的权利和女儿的弱势地位这个社会问题。这个情节的设计以一种极新颖的方式让我们经历了一场婚姻的全过程——今天的读者们认为这种方式极其平常的原因其实正是由于它所具有的深远影响力。
当时印刷业的发展刺激并满足了人们读书识字的愿望。当识字的能力逐渐从社会的上层扩展至下层时,社会理想从社会的下层进入了文学的话语。作为一个兼跨书面文学和口头文学的作家,莎士比亚与改革者站在了一边,为其奋争;他给予了改革者们有时过于严肃的观念以特别的活力和吸引力。在他笔下的婚爱故事中,他成功地诠释了一夫一妻制异性婚姻的理想;直到今天,仍然启发着我们思想中夫妻之间应该相互平等合作的观念。当时,学院派的喜剧不关心妇女,更不要说恋爱的问题;剧情复杂的欧洲大陆喜剧主要描述通奸的情节,或是一种高度程式化的、被一些偶然事件破坏的婚姻关系。像《无事生非》中的比阿特丽斯和班尼迪克的原型很可能来自于那些诉诸文字的普通人的乡土文学之中,而莎士比亚对于这个文学传统的吸收,相比起那些学院派和贵族气息浓厚的文学作品,也许要更积极有效得多。莎士比亚对文学语言的使用没有设置任何专门的标准,也没有为了使语言高雅纯粹而设置任何的禁忌;而我们知道这样的禁忌曾阻碍欧洲戏剧发展长达几个世纪之久。一切的方言和行话都是莎士比亚文学磨坊现成的材料,它们为莎士比亚留给我们的无与伦比的语言财富奠定了基矗莎士比亚对于语言的态度表现出卓越的实用主义立场:他从现实生活的语言中汲取他的材料,从不考虑这些素材是否应该存在的问题。因为他从不把任何机械的体系强加在既有的无比丰富多样的经验之上,他总是把他的语言置于戏剧表现的语境中而使之被理解,所以他的戏剧作品有着如此长久的生命力——是他的观众们赋予了它们生命的原动力。我们这样说并不是赞同奥威尔的观点,即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没有思想,而是要说明这种现实的实用主义立场本身就是它们思想内容的一部分;每一次戏剧表演都是一次实验。戏剧人物和他们的语言都被放进一个熔炉,熔炉中最后形成的化合物就是观众在看了戏剧表演之后获得的体会和感受。也许,我们无法从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抽象出一个思想观念或是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思想命题;部分的原因在于莎士比亚知道一个我们似乎已经遗忘的道理:情感与思想具有同样的智识性。莎士比亚的思想,就像艾略特曾说过的,是一种完整而又充满联系的情感。莎士比亚的观念与其观念的表现形式是密不可分的。
只要莎士比亚仍然在英国的文化生活中占有一个中心的位置,那么这个文化就会保留和延续那些使它具有独特性的价值:宽容、多元、达成妥协的能力和对于人类历史上最奢侈的社会制度——民主——的深刻认同。对于一个外国人而言,这个文化如此地缺乏系统性以至于它显得混乱无形、全无组织,甚至是虚伪做作;可是当你从内部去观察它,你会看到它所具有的包容一切的特质其实与生活本身是一致的。它留给我们的困惑是如何能够在一种无序的表面现象中发现一个内在的组织原则。我们的努力无法成功的原因可能是我们总是在错误的地方寻找这样的原则。在剧场中,观众是唯一的媒介。莎士比亚提出的所有命题和论断中真正缺少的是我们观众的回应;没有观众的回应就没有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命题和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