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的意义:《理查二世》-读懂莎士比亚

时间:2024-12-05 10:53:02

王位的意义:《理查二世》

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在当时并不是唯一描写这位英国国王的戏剧作品——他的一个匿名竞争者也写了一部题材相同的戏剧《伍德斯托克》。当时还有一些没有署名的描写约翰王和理查三世的戏剧。1595年,塞缪尔·丹尼尔创作了历史史诗剧《兰开斯特与约克家族的内战史》。这些事实表明英国当时存在着要创造一个民族文学传统的自我意识。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在精神内涵上与塞缪尔·丹尼尔的作品很相近,而且从中受益颇多(虽然对莎士比亚产生影响的因素还有其他一些)。尽管莎士比亚参考了很多历史资料,但他在《理查二世》中对史料的处理却得心应手,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当时的观众需要努力地配合戏剧本身的表演才能够理解从篡位到其引发的可怕后果的全部剧情发展。要看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仔细地考察这出历史剧的各个部分。

王位的意义:《理查二世》-读懂莎士比亚

在第一个场景中,理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国王,他以一个仲裁者的形象出现来调解两个贵族之间的争端。在下一个场景中,刚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其性格形象与历史事实颇为不同)揭露出,害死约克公爵的元凶不是鲍灵布鲁克(Bolingbroke)控告的毛伯雷(Mowbray),而是理查本人:

“这争端该由上帝来解决,因为置他于死地的人乃是上帝的代表,在上帝面前接受涂油礼的上帝代理人;如果他死得冤枉,让上天来复仇吧,因为我绝不能举起一只愤怒的胳膊来对抗执行上帝意旨的人。”

(第一幕,第二场,37-41行)

我们不能因为理查受了涂油礼就把他认定为象征着一种必须被服从的绝对王权。虽然理查是世俗范围内耶稣的象征,但是他必须遵循上帝和道德的法则。如果他为了王位的稳固而允许使用谋杀的手段,那么他自己的合法性就不复存在。当刚特的约翰说国王的罪过并不意味着臣下就可以犯上作乱,他只是在重复着一种政治的教条。如果说决斗就是让上帝来作决定的一种方式,那么理查在下一个场景中取消了决斗的提议就显得非同寻常,虽然我们和观众都能看到,如果国王真的有罪,他肯定不会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当他用了流放的惩罚来将此事搪塞过去,事情就变得更加严重了。鲍灵布鲁克要6年之后才能回到英国,而毛伯雷则永远不能返乡。鲍灵布鲁克哀痛的言辞表达了兰开斯特家族热爱英国这一主题。在第四幕中,理查本人告诉我们,人民对于兰开斯特的爱国之情也多有呼应和同情,而他自己则将国家看成是满足私欲的工具,为此他可以随意地盘剥贵族和平民。

第二幕开始的时候,刚特的约翰在临终之时仍在病榻上指责理查纵容自己的私欲;而他的兄弟约克公爵(Duke of York)则指出国王只关心对他的“歌功颂德……和无聊邪恶的歌谣”以及“从时髦的意大利传来的种种报道”。理查对异国物事的眷恋与约翰的爱国之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点在约翰关于“第二个伊甸园”的言辞中显露无疑,约翰的话语最后对理查作了一次最为严厉的批判:

“这块拥有这样可爱的人物的国土,这一块可爱的可爱的国土,为了闻名世界而倍觉可爱的国土,现在要出租了,——我说这句话难过的要死,——像是房地出赁或小小的农场放租一般……那一向征服他国的英格兰,已经很可耻地自动地征服了它自己。”

(第二幕,第一场,57-60行,65-6行)

国王是国家的首脑,他与国家一体的关系如同夫妻间的关系。当理查剥削英国的财富来满足他对外国物品的奢侈欲望时,他实际上是在剥削他自己。作为国王叔父的约翰乘机向理查直言进谏,称他是英国的地主而不是英国的国王;而理查则回答说,若约翰不是自己祖父的儿子,他定会因这样悖逆的言论而被处死。约翰最后还指责理查谋害了他的另一个叔父格罗斯特公爵(Duke of Gloucester);结果,理查不顾约克公爵的抗议,没收了约翰所有理应属于鲍灵布鲁克的财产,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前往爱尔兰去了。脑赞伯兰伯爵(Northumberland)、威劳贝爵士(Willoughby)和洛斯爵士(Ross)3人合唱般的对白概括了英国在理查统治下的苦难,接着脑赞伯兰伯爵就宣布鲍灵布鲁克公爵即将回到英国,并将领导反对理查的起义;在下一个场景中,不同的目击者向王后描绘了起义的成功。在这个被他劫掠的国家里,理查二世没有赢得一个盟友的支持;他过于迷信天赋的继承权,并很快因此陷入了一无所有的境地。相反,鲍灵布鲁克则广为国民所爱戴——威劳贝爵士说到“好些位居下层的人因为他的馈赠而变得富有”(第二幕,第三场,138行)。威劳贝的言语引入了文艺复兴时期关于出身高贵和品行高贵孰优孰劣的辩论。这一问题的提出很快让我们发现也许理查失去王位之后可能会变成一个品质高贵的人,而他获得王位则会败坏鲍灵布鲁克的道德这一带有讽刺意味的可能性。鲍灵布鲁克庄严地宣誓他绝非为了篡位而来,他只是要拿回本应属于他的财产和爵位。在这一幕的结尾,合唱团宣布,保王军士气低落,并且最终被击败。

在第三幕,理查的宠臣受到了应有惩罚,而此时理查从爱尔兰的征战中返回,抚摸着英国的土地,得意于自己神圣的王位,与先前一样不愿听到任何的诤言。他把自己比拟为柏拉图的太阳,只要一出现就会扫除黑暗的统治:

“狂暴的大海里所有的水也不能冲洗掉国王身上所涂的油;凡人的议论不能废黜上帝所选定的代表。”

(第三幕,第二场,54-7行)

此刻骚兹伯(Salisbury)和斯克鲁珀(Scroope)带来了最新的消息,理查终于意识到,也许涂在国王身上的圣油不能被冲洗掉,可是太多的圣油却也能淹覆国王的王位。被现代戏剧(尤其是后易卜生时代作品)熏陶的观众很自然地会把理查此时自相矛盾的言辞理解为他个人性格的表现。可就文艺复兴戏剧理论而言,我们更应该关注这些言辞集中体现出的这部戏剧的中心思想。理查先是吹嘘上帝会派天使来保护他在世间的代理人,可是突然发现除了想象中的天使外,他没有任何的支持者。理查的问题——“国王的名义不就可以抵得过两万人吗?”——得到的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否定回答。理查咒骂他的仆从卜希(Bushy)、白格特(Bagot)和格林(Greene)的话与《马太福音》23章33节非常相似,他把自己比作是被犹大出卖的耶稣。可是后来他却发现他的随从并没有出卖他,反而为他效忠战死。在那篇言辞华丽的开场白中,当理查说到“我们谈论坟墓、蛆虫和墓碑吧”,他其实是通过描绘一幅超现实的图景来说明国王的脆弱之处:

“……一位国王之血肉做成的头颅上面箍着一顶空洞的王冠,就在那王冠之中死神设立他的朝廷,那个怪模怪样的小丑就坐在那里,对着他的威仪嘲弄,对着他的排场狞笑,准许他一个短暂的期间,一个小小的场面,让他称孤道寡,受人畏惧,以脸色杀人……”

(第三幕,第二场,160-5行)

理查终于明白了失败的原因,可是为时已晚,虽然他试图努力保住他的王位,可是当约克公爵背弃他以后,他失去了最后的一线希望。这个时候,剧情的发展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法理上的国王理查与被人拥戴而成为国王的鲍灵布鲁克终于相见。鲍灵布鲁克仍然忠于他的国王——莎士比亚在此精心地把他塑造成一个不情愿的篡位者——因为王位政治之谜是整个戏剧的中心所在。可是观众们几个世纪以来都在猜测鲍灵布鲁克的话语是否是伪善的表现。这样的猜测固然是仔细阅读戏剧文本的结果,但这并非是对戏剧现场表演的反应。更具反讽意味的是,理查和鲍灵布鲁克都预言了英国的土地上即将出现的血雨腥风——在这个瞬间,似乎两人在政治上并无歧异。然而,当理查被迫取消对鲍灵布鲁克的流放令并归还他的土地时,理查意识到他被迫向一个更大的权威臣服,而国王的王位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现在国王该怎么办呢?他必须投降吗?”(第三幕,第三场,143行)。理查有意痛苦地重复了“必须”这个词,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作为人质,他必须跟随鲍灵布鲁克前往伦敦。

在这幕高潮结束之后,我们当然会期待某种对这个场景的评论。王后此时就担任了这样的角色——她预告即将来临的痛苦,并为约克公爵园丁的到来做着准备。王后用一种气势宏大的无韵诗解释了理查根本性的错误——理查并非错在盘剥国家财富以满足私欲,因为国王有这个特权。理查是错在允许一个强敌羽翼渐丰以至于最后威胁到了他的王位。莎士比亚在国家和花园之间建立的呼应可能来自于许多不同的历史和文学传统,然而王后在这里所表明的观点却十足是马基雅维利式的:君主首要的责任是确保王位的稳固。在回答王后关于她丈夫命运的问题时,园丁们使用的一个意象明显地指向这部戏剧的基本结构:

“他们两个的命运放在天平上了:在您的夫君一方面除了他本人之外一无所有,有几个无聊的亲信只能使得他的分量更轻;但是在鲍灵布鲁克那一方面,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所有的英国贵族,因为占了这一点便宜,他就把国王理查压倒了。”

(第三幕,第四场,84-9行)

第四幕的第一个场景在伊丽莎白统治的后期被强令删除。女王自己曾向年迈的兰巴德抱怨说《理查二世》“已经在公开的场合上演了四十次之多”。女王在她的抱怨中可能把之前所有的演出都算上了,并且为她允许这部戏的上演而后悔。女王曾经说“你知道吗,我也是理查王”。当然,我们可以劝说她如果王位是永恒和连续的,她也可以认为自己是亨利四世,但是在埃塞克斯不成功的叛乱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这样的话对于她一定不会有什么说服力。就在埃塞克斯叛乱发生前,一些埃塞克斯的支持者曾联系莎士比亚的剧团,希望他们特别安排一扯理查二世》的演出。演员们反对说,这部戏已经过时,演出一定会赔钱。但该戏的上演还是为他们赢得了一笔为数不小的资助(大约40先令)。

剧中,卡赖尔主教(Bishop of Carlisle)要求必须要有一个正式的退位仪式,因为没有任何臣民有权力审判“上帝权威的象征、他的将领、事务员和选定的代理人”;他的话被珀西这个剧中唯一胸怀叛逆之志的人打断。此时,理查其实已经让位于他的表弟鲍灵布鲁克,但是他仍然被要求出席正式的退位仪式;他也用了“拨动天平”(第四幕,第一场,184-9行)这个意象来形容整个退位仪式。剧中的理查站在舞台的中央主导了退位的仪式,而鲍灵布鲁克虽然在整部戏中都是以英雄的形象示人,此时却被置于一个类似于圣经中审判耶稣的罗马总督彼拉多(Pilate)的位置上。天平又开始了新的倾斜:鲍灵布鲁克的形象在观众心中有所下降,而理查因为表现了他自己的激情和死亡而迅速上升。第一个令人痛苦的场景是理查向他妻子告别的时候,他表现出自己终于明白了他和英国之间应该有怎样的关系:

“双倍的分离啊!坏人啊,你们破坏了双重的结合;王冠与我的结合,然后,我与我妻之间的结合。”

(第五幕,第一场,71-3行)

当叛乱四起、而新国王亨利四世将四处征战之时(这是莎士比亚下一部戏的主题),理查却在等待他自己的死亡。这是亨利四世为了稳固自己统治必须采取的措施之一。理查最后以一种英雄式的方式死去,而这部戏中曾经的英雄却因为权谋而陷于彷徨和怯懦。剧情的发展已经为两年后完成的《亨利四世》做好了铺垫。因为我们在《理查二世》中已经知道了年轻的亨利五世的放荡言行,看到了珀西的肆无忌惮,听到了那些一再重复的、说英国将会再次陷入内战和苦难境地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