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白》:罪和上帝的恩典-读懂莎士比亚

时间:2024-12-05 10:44:08

《麦克白》:罪和上帝的恩典

莎士比亚作为一个思想家的成就并不在于他提出了什么新颖的观念或是建立了一套全新的哲学体系,而在于他将伊丽莎白时期普通的思想观点活生生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他所发现的是一套混杂而不成系统的观念;他所做的是给予它们具体和真实的形象——“一个实实在在的表现和名称”。莎士比亚的根本目的,用现代的语言说,就是“完全地调动他的观众”。所有其他的考虑,比如时间、空间和体裁的统一性,不管是什么“悲剧,喜剧,历史剧,牧歌剧,牧歌的喜剧,历史的牧歌剧,悲剧的历史剧,悲剧的喜剧的历史的牧歌剧,不分场面的戏,或不分地点的戏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392-6行)都无关紧要。

《麦克白》:罪和上帝的恩典-读懂莎士比亚

鉴于何瑞修(以及观众)都确信他们的英雄会在“一群天使”的歌声中得到安息,所以《哈姆雷特》算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就成了问题,但这同样无关紧要。如果一出戏的结局是主人公得到拯救的话,人们通常称之为喜剧。在莎士比亚的时代,诸如《一切为财》、《普通的世情》、《时不我待》、《活得越久便越愚蠢》、《知足常乐》、《放荡和浪子作风》之类的戏,其主人公无不以毁灭收场,但它们都被称为喜剧。它们的作者是像托马斯·勒普顿(Thomas Lupton)在《一切为财》中的开场白里说的那样来表现剧中主人公命运的:

“祈求上帝吧,所有的观众,期盼你们能够被感动,

能够改变自己的错误,并且感到悲伤。”

这些描写“令人难过和不同寻常”事件的“快乐而简洁的喜剧”就是《麦克白》这部戏的先驱。《麦克白》的剧情结构非常简单。主人公的超凡之处一开始就确立了。他受到了诱惑,并且堕落,最后被毁灭。麦克白的诱惑来自于外部,但不是以恶人而是以巫婆的形象出现。剧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观众在麦克白知情之前就见到这几个巫婆,而且知道她们具有堕落天使才有的不受时空限制的力量。她们以幽默的四音步对句体(一种嘲弄性模仿诗格)发话,人们都认为她们是大众戏剧中魔鬼撒旦身边小妖们的后代。

重罪的前提是事态严重,犯罪人要对所犯罪行的后果完全知晓且从始至终想法都不变。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就创造出一个兼具这3个条件的人物形象(与浮士德的形象不同):麦克白犯下了罪行,他很清楚自己罪行的严重,而且在犯罪之后,他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戏剧中的反讽意味是非常尖锐的:麦克白被毁灭是因为他是一个英雄;可是他的毁灭并非不可避免。因为麦克白在剧中比别人在精神意识上更为自觉,他让我们更深刻地体会到天意的存在和上帝恩典的力量。诱惑者明白他们自己的局限:只有上帝才拥有决定生死的权力,只有人自己才能毁灭他自己。就像那些巫婆谈论剧中的水手(间接地也是在说麦克白)一样——“他的船虽然不至于覆没,但是要遭遇风暴的颠簸”(第一幕,第三场,24-5行)。

麦克白之所以容易受巫婆们的影响并不是因为他过度的迷信,而是因为他自己邪恶的欲望诱使他迈出了错误的一步。他错误地理解了巫婆们的两个预言得到应验的事情;而这样的自我欺骗其实是他有意为之。作为国王邓肯(Duncan)的主将,麦克白事业的成功来自于他的忠诚;当他决定自己主宰一切时,他就已经误入歧途。邓肯的头号敌人麦克白如果不将刀剑施加于邓肯之上,他是不可能想象自己会黄袍加身的。虽然麦克白暗暗地告诉自己“如其机缘要我作国王,哼,机缘自然会给我王冕,用不着我去张罗”(第一幕,第三场,144-5行),但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如果他没有这样的犯罪感,作为下一个诱惑者的麦克白之妻就不可能影响他。

麦克白的妻子嘲笑麦克白的心志不坚,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正是以此来说服麦克白。因为她认为,既然麦克白在心中已经垂涎王位而且想象着谋杀国王的计划,那么唯一的障碍不过是麦克白自己的怯懦,而怯懦本身就是可耻的。此时,麦克白再次被荒谬的推理所迷惑;而观众像上苍一样是“睿智明了的旁观者”。他们看着麦克白的妻子召唤邪恶的力量:

“来哟,你们那随伴着杀心的精灵!请取去我的女性,使我自顶至踵的充满了最刻毒的残忍,把我的血弄得混浊,把怜悯心的路途塞起,好让我的狠心不至于因良心发现而生动摇,或是犹豫不决!你们司杀的天使哟,你们若要无影无踪地执行宇宙间的肃杀之气的时候,请到我的怀里来吸取我的变了胆汁的乳吧!来罢,昏夜,围上地狱中最黑暗的烟雾,好让我的快刀别看见它造出的创伤,也别让上天从黑幔中间偷看见一眼因而高呼‘停止,停止/”

(第一幕,第五场,40-54行)

就像一切邪恶的语言,这段台词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地方。理论上,我们无法让本是自然一部分的邪恶力量来推翻自然的秩序,就像我们无法在上苍面前隐瞒自己的行为一样。现场的观众就像上苍一样能够看穿舞台黑暗的幕幔,看到片刻的良心发现使麦克白的妻子无法实施她的计划。上帝的恩典对于罪大恶极者也是毫无保留的,麦克白清楚地意识到了对抗他恶行的力量。邓肯的美德,如剧中所言:

“将大声疾呼像天使一般来抗议这穷凶极恶的毒手;并且恻隐心,有如一个跨风而行的裸体的新生的婴孩,又如天上的御风而行的天使,将要把这段惨事吹到人人的眼里,以至于泪雨淹溺了狂风。”

(第一幕,第七场,19-25行)

麦克白可以像班珂(Banquo)一样祈求掌权天使(九级天使中的第六级)来保护他,使他不受这些邪念引诱,可是,他却徒劳地祈祷自己的行为不会被人发现:

“你这坚牢的大地啊,你别听出我的脚步向哪方走,怕的是地上的石头都要纷纷谈论我的踪迹。”

(第二幕,第一场,56-8行)

麦克白这里提到的大地大概也是指剧场中那个突出的木质舞台,它的周围有成百上千个观众注视着,有人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喊道“停止!停止1。忏悔的可能性就在眼前,但麦克白却拒绝了。而他行为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使他说了真话,其结果也和谎言没有两样:

“如其在这意外事前我先死一个钟头,我便是幸福一生;因为,从此以后,人世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一切都是琐细无聊;名誉与美德是死了,人生的醇酿已经吸干,窖里只剩下一些渣滓可以自豪。”

(第二幕,第三场,91-6行)

我们注意到,这一段话是麦克白伪装出来哀悼邓肯之死的:虽然全是违心之言,可是句句在理。批评家一直对剧情中随后出现的颇为粗俗的闹剧表演(这种闹剧由侍从表演,他对有关欲望和行为的诡辩观点进行了有意的模仿和戏弄)和对前面巫婆出场时的哑剧式拙劣模仿感到很难理解,但如果我们考虑到麦克白此时的生活已经成了一个悲剧性的闹剧,那么上述两个场景都可以被看成是表现麦克白荒诞性的方式。麦克白试图杀死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却拒绝就此毁灭。负罪感和上帝的恩典同时在劝他忏悔,可是他却再次拒绝了。与此同时,他也因绝望而心力交瘁,无所作为,既无法与他的妻子合作,也无法统治他篡夺来的国家。他终于明白了邪恶的力量是不能依赖的,他只能等待看善意的力量能否发挥作用。麦克白的妻子,迷信邪恶的力量和她自己的本领,最终在胡言乱语中死去。在他自己黑暗而又无意义的世界里,麦克白努力使巫婆的预言能够符合他自己的意志,但他并未尽全力。失败之后,他能做的只是诅咒这些巫婆:

她们经过的空气都要沾染毒雾;相信他们的人都该倒霉;

他就以这样的方式盼望着自己的毁灭!

(第四幕,第一场,138-9行)

剧中没有任何的线索可以让我们相信有什么力量能够治疗麦克白心中的邪恶。在谋杀发生之后,我们第一次听到天真无邪的人声是由麦克杜夫(Macduff)的小孩发出的,可是他立刻就被麦克白的侍从杀死。在下一个场景中,玛尔孔(Malcolm)质问麦克杜夫为什么不能保护他的家人,仿佛他,也包括所有的观众,都在怀疑是否有任何人能够对抗和消灭麦克白。麦克杜夫此时叹息道:

“流血吧,流血吧,可怜的国家!伟大的暴虐,你立下安稳的基础吧,因为善良不能拦阻你1

(第四幕,第三场,31-3行)

随后是一段莎士比亚作品中最为令人费解的对白。玛尔孔先说道:

“天使是光明的,虽然最光明的是堕落了;纵然一切卑鄙的东西都貌似忠良,忠良的一定依然不改常态。”

(第四幕,第三场,22-4行)

紧接着他就开始自己诽谤自己:说自己无羁放荡,有一种“不顾廉耻的贪婪”,彻底地堕落;这些言辞使得麦克杜夫退却犹豫,因为他无法效忠和侍从一个自称会“把一片宁静投入地狱,破坏宇宙的和平,摧毁人间的和谐”(第四幕,第三场,98-100行)的人。

玛尔孔在提醒了我们作为国王必需的美德有“公正,真实,节制,稳重,慷慨,坚忍,仁爱,谦逊,虔诚,忍耐,勇敢,刚毅”之后,我们就用不着花太多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玛尔孔会谤诽他自己,而颂扬英国国王忏悔者爱德华(Edward the Confessor)的圣德和他天赋的治疗瘤症的超凡本领:

“除了这奇技之外,他还有天赋的预言的本领,还有各种的福泽环拱着他的王位,表示着他充分享有上帝的恩典。”

(第四幕,第三场,156-9行)

戏剧就这样通过玛尔孔之口提出了拯救与恩典以及它们如何能够施行于尘世的主题。麦克杜夫立即理解了这一主题,他认识到,他的罪不是由他而是由他的妻子和孩子来赎的:

“上天竟袖手旁观而不肯臂助他们吗?罪孽的麦克杜夫!他们都为了你而被害了。”

(第四幕,第三场,223-5行)

最后正是麦克杜夫对于上帝意志的臣服和对他罪行的忏悔使他能够举兵反抗麦克白——“上天已经鼓动了挞伐”(第四幕,第三场,238-9行)。而上帝用来挞伐麦克白的工具就是玛尔孔和麦克杜夫。

此时在麦克白的驻地丹新南堡,唯我论的幻想和危险依旧横行。麦克白的妻子在她的梦魇之中仍然在欺骗自己;她认为犯下的罪行无法更改,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惩罚罪恶——“明知没有人能向我们问罪,我们何必害怕”(第五幕,第一场,35-7行)。让麦克白心惊欲狂的正是他想到他妻子的话有可能是对的;生活可能真的就是如此毫无意义,既不能让人觉得痛心,也不能让人感到恐惧——“惊悸,可怕的事和我凶残的心已经厮熟了,不再使我惊惶”(第五幕,第五场,14-15行)。他妻子的死也无法让他流下一滴眼泪;她的死只不过是生命这个百无聊赖的故事中的又一个插曲——“一个傻子说的故事,充满喧嚣和愤怒,却毫无意义”(第五幕,第五场,27-8行)。

巫婆们在麦克白身上开的可怕玩笑还没有到最后点题的时候麦克白就已经开始大笑。他知道他成了他人的笑柄,像是一只掉进陷阱的狗熊;巫婆们曾告诉麦克白没有一个女人生的男人能够杀死他,而麦克白则想象巫婆们的意思是指没有一个尘世中的男人能够杀死他。麦克杜夫明白地说这是巫婆们开的一个玩笑——“别指望你的护符吧,让你崇奉的天使告诉你吧,麦克杜夫是在落生之前由他娘的子宫里剖出来的”(第五幕,第八场,13-16行)。此时,麦克白终于明白了邪恶的力量对人来说,并无裨益。

正是由于莎士比亚能够让麦克白悲剧性人生中的各个阶段都生动鲜活地表现出来,他才能成为变态英雄的典型。麦克白性格中的不同方面被逐步地表现出来,推动他命运的发展。当读到戏中那些生动、丰富和寓意深刻的无韵诗时,我们总是想去建立某种能够解释麦克白整个性格的理论。可是,《麦克白》比《哈姆雷特》更为坚决地抵制这样的理论。麦克白的形象始终坚持其具有的普遍意义,它就像戏剧舞台一样不属于任何个别的人,或像是宇宙力量交织而成的海洋中的一个孤岛,一个除非有“上帝的恩典”、否则我们一定会迷失于其中的世界。

现代的观众通常认为《奥瑟罗》、《哈姆雷特》和《麦克白》3部戏中都有着精彩的人物刻画,并且可以提供我们动人心魄的戏剧表演机会。这3个人物通常都是由多才多艺、演技精湛的演员出演;这让普通观众更加容易意识到这些人物与他们的巨大差异而非相同之处。可是如果我们看到莎士比亚戏剧艺术中教化的一面以及他对于观众理解力的要求,我们就会想到这3个英雄人物其实代表着人类试图获得拯救的斗争。像他同时代的人一样,莎士比亚为人性本身的多样性所吸引;他能够取材于语言与行为中的不同寻常之处来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怪异人物。可是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夸张和繁复,从根本上讲都并非戏剧目的本身,而只是点缀或者深化戏剧中心问题的工具而已。现代人通常把奥瑟罗、哈姆雷特和麦克白看成是复杂有个性的人物;而现代的文学批评如果不借助复杂的心理分析似乎无法对这些年年上演的莎剧说出什么更多的东西。但是,戏剧舞台从本质上讲不同于学校教室和新闻专栏;舞台上的一切仍然能够给予我们一些直接和淳朴的经验。我们当然能就什么样的性格缺陷会对人物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进行一番审慎的分析,但是能够打动观众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能够感染观众的是人物身处其间的道德世界崇高性的逐步展现。因为我们与莎士比亚的戏剧主人公享有共同的语言,我们能够与他们一起穿越戏剧语言的深沟险壑和悬崖峭壁。

莎士比亚并没有为我们勾勒出一套系统的伦理思想体系;试图从他的作品中推导出一套伦理法则根本就是徒劳的工作。因为与他同时代的人一样,莎士比亚有着一种既深刻又敏锐的道德感;而且这种道德感总是必需的和充满活力的,它的全貌无法被任何一个个人所把握。戏剧家的任务不是喋喋不休地解释道德伦理问题,而是要用令人铭记和生动活泼的形式表现出道德问题本身具有的真实性。

我们可以再次用维特根斯坦一段朴实无华的话来作为本章的结尾,因为它为我们指引了一条进入莎士比亚思想世界的捷径:

“我们可以说,莎士比亚展现了人类激情的舞蹈。因此他必须要做到客观,如其不然,莎士比亚就不是在展现而是在谈论人类激情。但是他是以一种舞蹈的方式而不是以一种写实主义的方式在展现。”

理解了维特根斯坦的这一洞见及其内涵,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莎士比亚的私人意见对于解读他的戏剧无关紧要,而他从不会用作品来表现他的个体自我这一事实却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