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的本质:《奥瑟罗》
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总是存在着对人灵魂内部冲突和斗争的刻画。这种内在的冲突斗争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外化。最为简单的形式来源于莎士比亚对道德剧的模仿,即用一个具体的恶人来表现恶,并用他来影响戏剧的主人公。这个作为恶的代表人物直接继承了古典喜剧中存在的“充满诡计的仆人”这一形象;有时,这个人物也可能是一个不那么工于心计,来自于英国本土文化中的角色。去追问恶人的行为动机完全是枉费心机,因为恶的本质就是荒诞、矛盾、无动机可言的。依阿高(Iago),这个让一代又一代的批评家徒劳地进行着心理解析的人物,就是这样一个恶人。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毁掉奥瑟罗(Othello),可是他没有任何理由。从他那奇怪而病态的黑色幽默,混乱而又有些歇斯底里的动机,以及他对于奥瑟罗的依附关系中,伊丽莎白时期的观众会立刻认出这个恶人,即使在剧中他否认勃拉班修(Brabantio)对他的称呼:
“勃拉班修:你是一个下流的东西。
依阿高:你是——一个元老。”
(第一幕,第一场,118行)
当然莎士比亚对于依阿高的刻画,相比于《麦克白》中的巫婆形象,要蕴含着更多的内容。因为在这里,莎士比亚试图表现一种实际上并不复杂的邪恶是如何展现其自身的。以防我们忘了依阿高是一个诱惑者,莎士比亚在剧中还特地提醒我们。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们,依阿高像仇恨“地狱中的酷刑”一般仇恨奥瑟罗,而且依阿高预言道“时间的胎里包藏着不少的事端,将来是要产生出来的”(第一幕,第三场,369-70行),而最终“地狱和昏夜要把这怪胎送到世上来”(第一幕,第三场,401-2行)。
依阿高在剧情中无处不在的情形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他周旋于各个角色之间,并且安排了最后毁灭奥瑟罗的陷阱。他在诱惑并毁掉洛德里高(Rodrigo)和卡希欧(Cassio)的过程中显示出近乎疯狂的智谋也似乎超乎自然之力。在引诱卡希欧时,他扮起了道德剧中益友的角色,突然地为卡希欧唱起了祝酒歌。当卡希欧以为美酒是他生活中魔鬼的化身时,依阿高却有着另一套说辞:“别这样,别这样,好酒原是有用的东西”(第二幕,第三场,300行)。
因为自己的鬼话而得意洋洋的依阿高随后又作了一番长篇的解释:
“谁说我是小人?我的劝告不是很忠实正直,近情近理吗……”
(第二幕,第三场,327-8行)
“恶魔的哲理呦!魔鬼若要怂恿人做一件罪大恶极的事件,一定要摆出一副神圣的样子来诱惑人,如我现在这样……”
(第二幕,第三场,341-4行)
随着奥瑟罗逐渐落入了依阿高凭机智而不是凭巫术设下的圈套,剧中的反讽意味越来越浓:
“爱米利娅(Emilia):我敢以性命打赌,这一定有什么阴险小人,挑拨好事的流氓,招摇撞骗的奴才,为要谋一官半职,所以捏造这段谰言;一定是这样一回事。
依阿高:呸!没有这样的人,绝不可能1
(第四幕,第二场,132-6行)
当演依阿高的演员念出这段台词时,他一定会向台下的观众会意地挤眉弄眼,尤其是因为恶人形象当时通常是一个喜剧性的角色。
由于除了依阿高之外只有观众才知晓他的一切机谋,他们之间便渐渐地发展出一种共谋的关系。如果他们发现在毁灭奥瑟罗这个外乡人的过程中,观众与依阿高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那么抱怨依阿高只是邪恶的简单图示化的批评家们也许能多少平心静气一些。在大部分的剧情中,观众知道舞台上的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除了依阿高,所有的人物都被蒙在鼓里,而只有依阿高,仿佛爱德蒙顿的黑色猎犬,在他们之间周旋,驱使他们犯下谋杀的恶行。当奥瑟罗知道了依阿高的所作所为之后,他的理解是很恰当的:
“我看看他的脚,那只是一种传说;如其你真是一个魔鬼,我便杀不死你。”
(第五幕,第二场,287-8行)
这时依阿高用言辞回击了奥瑟罗:“我流血了,长官,但是没有死”(第五幕,第二场,289行)。奥瑟罗随后追问依阿高为什么要如此地陷害他的“灵魂和身体”。可是,依阿高的恶行已毕,作为邪恶化身的他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于是便回答道:“什么也别问我:你所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从此以后,我一字不说”。(第五幕,第二场,304-5行)
正因为依阿高的行为不能用人物的个性来解释,更恰当的理解是他象征着一种力量的存在——“比痛苦,饥饿,和海洋还要残酷”(第五幕,第二场,363行)——《奥瑟罗》的剧情从一开始就有意让观众参与,让他们去理解善恶的冲突。他们观看完戏剧之后并不会祈求自己别遇见一个依阿高似的人,而会体悟到恶的本质以及看上去光明的现实如何会迅速地陷入混乱和无序之中。在伦理上把恶理解为一种缺陷、荒诞和矛盾可见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而用一个具体的人物形象来体现恶的这些特质并且把它表现为一种活跃的力量则来自于基督教的传统。我们不再像伊丽莎白时期的观众那样感到魔鬼的无所不在,但是,依阿高对于今天的我们仍有意义,他是种族主义者那些肆意攻击行为的客观对照物——依阿高似的人物仍然活在我们身边,他们踢毁外来移民的信箱,并在其中倾倒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