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和戏剧的世界
《暴风雨》包含的当然不仅仅是对于美学和戏剧艺术的探讨,我简短的讨论也无法涵盖莎士比亚诗学的全部内容。如他同时代的人一样,莎士比亚深刻地意识到戏剧中不同体裁与种类的区分,也同时意识到他的戏剧往往是这些不同体裁和种类的混合物。他剧中的人物常常对他们身处其中的戏剧发表评论,例如在《爱的徒劳》中,伯龙说道:
“我们的求婚未能像旧戏那样结束;才子没有配上佳人;姑娘们若是客气,大可以使我们的节目成为一出喜剧。”
(第五幕,第二场,866-8行)
莎士比亚知道在那些受过教育的人们眼中,他对于时空同一律的违背是一个缺陷;可是他却坚持创造宏大的戏剧行动,安排壮丽的场景;在他的作品中,没有巴洛克戏剧中只限于室内的布景和通向街道的窄门。在他戏剧的多样性背后有一个统一的目的;这个目的使莎士比亚得以抗拒同时代人要求他遵守拟古典戏剧理论的种种压力。他对于五幕剧结构的使用显示出他其实熟悉城市戏剧以及塞内加风格的悲剧后面的基本原则。《错误的喜剧》就运用了普劳图斯喜剧中的舞台安排,包括3个通向街头的房门;整个戏剧情节被限制在一个“不可分割的场景之中”,而且时间跨度仅为一天。《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是一出无可挑剔的希腊喜剧风格的范例;而《裘力斯·凯撒》则可以说是英国戏剧中结构最为清晰对称的古典悲剧。可是,对莎士比亚来说,戏剧在语气上的统一以及它的和谐紧凑从来就不是目的本身;他更关注的是如何使用现有的材料和理论开辟出新的可能性,而不是把它们禁锢在某个固定僵化的表现形式之内。另一方面,我们可以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找到许多伊丽莎白时期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但我们无法知晓莎士比亚对于国王、贵族和平民的权利与义务以及战争或宗教派别之类的问题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当时的人们对于这些问题的争论已经变得越来越激烈,而内战的阴影正在逐渐笼罩着英国。莎士比亚自己代表着新教传统中最好的理想,因为他竭尽所能地批评一切空洞和虚伪的言辞。在他的戏剧教化中,他从不试图去依附某一个现存的观点和立场,他总是努力使观众了解任何问题背后涉及到的方方面面。莎士比亚的戏剧从不试图夸张或是抹杀属于个人的情感,而是试图启发并使之产生出新的同情与洞见。莎士比亚用于启迪观众的工具就是他的语言,尤其是在戏剧表演中使用的语言。
莎士比亚戏剧的目的与其使用的媒介在许多方面相互融合。现在的人们可能很难理解戏剧在伊丽莎白时期人们的世界观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我们要知道一个大多不识字的人群必须通过某种形式的表演来获取他们需要的信息;而在戏剧中,一切社会生活的内容——所有的身份,所有的职业,所有的行业——都被分门别类地表现出来,并且按照当时人们对于它们的期望与认识被刻画出来。在宝座上或是在蒂尔堡骑马的女王、在绞架上的异教徒和反叛者、在讲坛前的牧师、叫卖的商贩都知道他们的成功取决于他们各自的表演水平,不管这种成功是打动了人们的心灵,改变了固有的成见,还是卖出了手中的活螃蟹。莎士比亚能够直面这么丰富多彩的社会现实并且将其中的所有形式融为一体,其结果是所有人的心灵——演员的、诗人自己的和来自不同背景的观众的——都同时得到了“脱胎换骨般的转变”。他的作品印证的是比个人的意见更加持久的东西,并且由此演化成为“一种具有永恒性的内容”。
“梦也许是错误的、荒唐的和芜杂的,但是同时它又是绝对正确的。如果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他的伟大之处只有通过他全部的戏剧作品才能被表现出来,因为它们创造了自己的语言和世界。换言之,莎士比亚是完完全全非现实的(就好比一个梦)。”
读罢维特根斯坦这一段话,和他同时代的人们也许会说他根本不懂得莎士比亚;可是今天我们开始用维特根斯坦的思考角度去探讨莎士比亚的思想,因为莎士比亚思想中内在的活力要比它任何表面上的观点都更有意义和相关性。的确,我们也许可以说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始终拒绝给我们一个显白的结论;他把这个工作交给了戏剧里的演员和剧场中的观众,让他们去说完自己的未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