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真诚的戏谑”-读懂莎士比亚

时间:2024-12-05 10:44:01

莎士比亚“真诚的戏谑”

英国清教徒对于戏剧表演的指责是基于两个理由:一方面演出时对人类言语和行为的模仿会鼓励人们说谎并且教授人们如何伪装自己;另一方面,演出时的男扮女装本身就是一种邪恶。莎士比亚以不同的方式讽刺了这一伦理上的指责。在《爱的徒劳》和《仲夏夜之梦》中,莎士比亚在剧情表演之外特别地展示了戏剧表演的形式和技巧,并有意地将演员简单的风格与观众丰富的经验相互对照。为提西阿斯(Theseus)安排娱乐活动的仆人特地提醒这些贵族,他们不会喜欢“关于年轻的皮拉摩斯(Pyramus)和他的情人提斯璧(Thisbe)之间爱情的那场其实简短但是显得拖沓的戏”:

莎士比亚“真诚的戏谑”-读懂莎士比亚

“请不要听吧,对您怕不大合适,我曾听过,不成话,太不成话,除非您能欣赏他们这一番诚意,他们为了伺候您实在费了大劲,吃了好大的苦才把台词背诵下来。”

(第五幕,第一场,77-81行)

在提西阿斯的描述中,观众的积极参与对于创造和维持戏剧表演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这一点也是莎士比亚戏剧美学的基本信条。在其职业生涯中,他一直坚持这一原则,不顾许多傲慢诗人的嘲讽,就如戏中所说——“这类东西,最好的也不过是些影子而已,最坏的也不会比影子更坏,如果能用想象力加以补充”(第五幕,第一场,208-9行)。

根据这样的理解,演员们大可不必紧张地提醒观众不要害怕由剧中的细工木匠斯纳格(Snug)假扮的狮子;这样做其实十分荒唐,因为首先演员不可能逼真到能够完全欺骗观众,其次观众本来就知道舞台上出现的一切无非是表演而已。的确,这样的表演本身就源于古典神话;这类内容有文化的观众或者早就在学校的拉丁文课上读过,或者已经通过格尔丁(Golding)翻译的奥维德的《变形记》了解了它们。

在《爱的徒劳》这出戏里,莎士比亚安排了一群各自不同的角色,他们包括一个想入非非的西班牙吹牛大王(可能来源于意大利戏剧中卡皮塔诺[Capitano]这个角色)、一个源于意大利波洛尼亚某个医生形象的学究、一个俏皮的侍童、一个助理牧师、一个警吏和一个乡巴佬。如果说这些角色的原型都来自于当时欧洲的大众戏剧,可是莎士比亚让他们来演出一部严肃老式的有关中世纪“九大伟人”的露天历史剧实在是具有反讽的意味——像这类英雄伟人题材的舞台剧在今天英国的乡村仍能看到。演员的身份与他们演出的戏剧人物之间的强烈对比一定是莎士比亚有意为之。正如剧中助理牧师所问,“我们从何处能找到合适的人来表现他们?”牧师知道自己不合适大概就是为什么他的表演十分蹩脚的原因,而此时剧中的小丑则被迫为他辩护——“诸位要见谅,一位愚笨而良善的人,是个老实人,很容易泄气!他是很能和人相处的一个人,而且是个公正的好人;但是扮演亚历山大(Alisander),——唉,你们都看见了——是有一点不能胜任”(第五幕,第二场,575-9行)。

小丑考斯达(Costard)此处的辩护不仅揭穿了这出“九大伟人”的历史剧所营造的假象;他的话也同时深化了剧中有关纳瓦尔世界的戏剧气氛。此时那几个被揭穿的演员变成了和观众一样的普通人物,而剧中纳瓦尔的绅士们和其他法国女贵族则变成在台上冷眼旁观的观众。可是,当来使通报法国国王的死讯时,纳瓦尔绅士们也走开了。这些贵族根本搞不清楚轻薄的玩笑与认真的求爱之间的差别;于是随着戏剧的继续,女贵族们开始置身局外,成了台上的观众和批评者。首先是公主要让纳瓦尔的费迪南德(Ferdinand)尝试一下在现实世界里他应该做的事情——忍受“寒霜和斋戒,简陋的居室和单薄的衣服”,之后罗莎琳(Rosaline)又告诉她的追求者应该如何施展创作才能:

“罗莎琳:你这一年中须要天天访问沉默不语的病人,永远和那些呻吟的苦人打交道;你的工作便是,运用你的所有聪明才力,逼使那些受苦难折磨的人破颜一笑。

伯龙(Berowne):让垂死的人放声大笑?这可办不到,这是不可能的,欢笑无法打动苦难的心灵。

罗莎琳:唉,这乃是使那些爱嘲弄的人闭口无言的好办法,他之所以能信口雌黄正因为浅薄爱笑的观众对于小丑滥加赏识。一句笑话能否成功,要由听者决定,不由说者决定,所以,如果被自己的呻吟震耳欲聋的病者肯听你那无聊的笑话,那么你就说下去吧……”

(第五幕,第二场,842-57行)

当演员们朗诵这些对白的时候,剧场的观众知道英国当时正值瘟疫蔓延。几周之后,伦敦的市政府就关闭了所有的剧场,以控制传染病的流行。特别当我们了解到那些贫穷的戏剧观众并不能像富人那样去乡间避难时,罗莎琳对幽默与笑话作用的看法就显得尤为重要。她没有说出来的观点其实就是,在充满艰辛与痛苦的生活中,快乐和欢笑本身有着伦理上的意义。

莎士比亚与他那些受过更高教育的竞争者不同,他从不挥舞言辞的大棒或动辄就给观众开出道德的药方。他完全知道有些戏剧对着观众词费滔滔或是故作呻吟,而无知的观众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些宏大的主题或优雅的戏文;他从来没有模仿过学究气十足的讽刺语调(《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一剧除外)。在《仲夏夜之梦》这部戏里,提西阿斯对于“九位文艺女神哀悼一位学人在最近贫穷乞讨中之死”这样的题目毫无兴趣,他说道:

“这是一番尖刻的讽刺,与结婚喜庆太不调和。”

(第五幕,第二场,842-57行)

在《对愚蠢的鞭笞》一(1621年),赫尔福德的约翰·戴维斯给予了莎士比亚他早已应得的荣誉:

“给我们英国的泰伦提乌斯,威廉·莎士比亚先生

一些人提到了不起的威廉,我也在诗文的游戏中歌颂你,

你自己不也是在诗文的游戏中扮演了国王般荣光的角色。

你曾是一位国王的同伴:

可是在平民之中,你就像一位伟大的国王。

一些人习惯胡言乱语,由着他们自己的性子胡来,

可你却从不如此,你是一位具有统治力的智者。

而你播种的诚实态度,观众们却总能收获,

如果他们能保持好你的馈赠,他们在精神上就更为富足。”

这段文字巧妙地赞扬了莎士比亚;它显示在戏剧演出时,莎士比亚往往出演国王的角色。对于戴维斯双关妙语所指的莎士比亚国王般的风采我们不必执著于其字面的含义。重要的是戴维斯在讽刺与真诚的戏谑之间所作的区分;莎士比亚的戏剧不是那种追求观众“哈哈大笑”的喜剧;他的作品能够让人发出的是“理解之后的微笑”。

“只有以诚实的方式所展现的戏谑

才是对于人而言最有益处的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