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
柏拉图以为,哲人运用一种称为“辩证法”的思考方式。在不同作品中他对此方法的论述显著不同,但有一点不可动摇:此方法以讨论的方式展开。哲学总是包含与他人的辩驳与讨论,你必须针对他人的意见,维护自己的观点。我们不太清楚最适用于哲人的方法是什么,关于此点有多种不同意见,但柏拉图总是确信哲学思考胜过所有其他类型的思考。即使数学家也不能彻底领会他们得出的结论,而唯有哲学家能考察并运用他人的结论,将这些结论辨析清楚,给出能确保结论得以成立的理由。这种哲学至上论听上去有些盛气凌人,却是很多哲学家追求的目标,即使在有些时代,哲学必须与科学发现或神学结论保持一致,也不例外。
柏拉图对哲学的看法,最著名的是他的理念论。他宣称哲学思考能够把握“理念”(他没有专门的术语,常用希腊文一个习语,相当于“某物自身”,但译成英文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有时他给人一种印象,好像理念是哲学的顶点和核心,这当然是对理念的称颂,因为柏拉图坚持用对话体写作,并没有提出关于理念的系统“理论”。理念出现在对话录各处,好像苏格拉底以及其他人已经很熟悉这个思想,但柏拉图没有明确介绍这个概念,似乎认为这是人人皆知的。但《巴门尼德篇》第一部分提出了六种反对意见,结论是:这个想法不坏,但还需要加工,方能成立。
虽然“理念”一说柏拉图并没有详细解说,而且出现次数也不多,但根据为数不多的几段讨论,读者仍极力建构一套“理念论”,力求将这一理论与柏拉图自己的批评相参照。这可能就是柏拉图的用意所在,但毕竟柏拉图在表述这一思想时故意含糊其词,因此若要从中得出明确的结论,我们还需谨慎从事。
在《蒂迈欧篇》中,在论及知识与真实见解之区别时,柏拉图对“理念”有一番总论,以为理念隐含于知识与真实见解的区别中。(应该注意到,柏拉图没有考虑到我们对知识的看法可能不对应任何事物。他认为我们渴求的知识至少在原则上是可以获得的。)但这并没有解决理念究竟为何物的问题,而且柏拉图的讨论很难综合在一起。
在《蒂迈欧篇》中,理念是造物的大神所依据的模式。世间万物(包括种和属,还有四元素)都托身于物质中,安置于空间内(柏拉图于此处语焉不详,后遭亚里士多德批评)。最重要的是,万物乃是“生成”的,而理念则“不生不灭”。这便是理念与我们身边万物在形而上学方面的重要区别,万物不过是“分得”理念之内蕴,或者是理念之“肖像”或“模仿”。在《理想国》、《斐多篇》和《会饮篇》一些著名段落中,柏拉图又着重强调了这一区别。但是,世间万物的“生成”到底是什么意思,哪些物事“分得”理念,柏拉图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尽相同。
理念
蒂迈欧:让我们来仔细讨论、探究这些区别。世上是否有不依他物、独立存在的“火”?以此类推,是否有不依他物、独立存在的其他物?还是说,我们所看到的事物、我们通过感官感知到的一切是唯一真实的事物?是不是说,除感官感知的事物之外,别无他物?我们说,每一物均有能为理智所把握的理念,这种说法是不是无稽之谈?
我们不应该仅仅说一句“事情本来如此”,不加考察和评判,便随便把这问题打发掉。我们已然讨论了许久,也不应该于正题之外再加一篇冗长的说辞。但若能简要标举出一些根本的分别,那便再好不过了。
下面便是我赞成的观点。如果理智与真实意见有所不同,那么必定有“独立存在”之物,也就是我们感觉不到、但理智可以把握的理念。但如果有人以为,真实意见与理智没有分别,那我们必须要将感官所感知的一切视为最稳定。但我们必须说明,二者的确有区别,因它们不是在一起生成,而且彼此相异。理智来自传授,而真实意见则由劝诱得来。理智总伴随明确的解释,而真实意见则没有。理智不为劝诱所动,而真实意见则为劝诱左右。我们不得不说,每个人都有一部分真实意见,但唯有神和一小部分人才拥有理智。
(《蒂迈欧篇》51b-e)
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解释,认为我们指称具体事物的每一个名词都对应一个理念,因此每一总称都有一个理念(这等于将理念变成后来所称的共相)。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它起源于对《理想国》596a一段的误译,这段实际的意思是:凡有理念存在之处,只能有一个理念。每一总称都对应一理念的说法完全不着边际。若果真如此,我们就不能理解理念为何是理智的对象、为何理念是我们必须用头脑去努力把握的事物。此外,这也与柏拉图的语言观相违背,因为他坚持认为我们的语言体现的是常规和成见,语言自身绝对不能引向哲学真理(见《克拉底鲁篇》,《政治家篇》262-3)。
“分得理念者”“生成”,而理念“不生不灭”。“生成”的一个意思是变化,一物在某时拥有某种性质,后来则有另一性质,甚至后来获得的性质排斥或对抗原有之性质。当然,柏拉图有时强调我们所经验到的世界处于流转变迁之中,这与理念之永恒不变完全不同。这一点与理智相关。如果我们不必随一物的变化而改变对它的认识,我们自然会更好把握一物的本性。(数学的一个特性便是其真理不随时间改变。)但若单纯以事物变化为理由,强调发生改变的事物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低于不变的事物,这理由未免站不住脚。所幸柏拉图还提出其他理由。
更有趣的是所谓“对立论证法”,在《斐多篇》、《理想国》和《大希比阿篇》中,这是讨论理念所用的最显著的方法。其要点在于,我们可以作一个真实判断,说在我们经验世界中存在某物、具有某属性,但从其他角度考察,我们也可以说它是某物的对立面。比如,长度相等的棍子宽度却不相等;一个美貌女子胜过她的同伴,但与女神相比则相形见绌;一个行动可以为对,因兑现了许诺,但也可以为错,因为轻率、危险,等等。有时我们发现若一味寻找对立性质,这样的观察角度未免失之牵强,但重要的是,我们总能找到类似的视角。因此,经验世界中没有一物可以完全排除其对立面,没有一物可以宣称自己拥有绝对的某属性。但我们的确可以领会某物具有某属性是什么意思,因为当我们明白某属性为何,便可明白这个意思。因此我们发现:理智所把握的对象不是经验世界中的物事,因后者既可以具有某属性也可以有对立的属性。理智所把握的是物之本体,是我们在头脑中领会的一物的理念。
这种说法可以让我们明白,为何柏拉图要将存在与生成的区别紧密联系于知识和意见的区别。这也说明他为什么要强调变化,因为一物从这方面来看具有某属性,从另一方面看则具有对立的属性,这正显示一物的变化。问题在于,这种说法认为,只有含有对立面的词语方具备理念。柏拉图有时好像意识到此点(而且将其作为立论的基础),但在其他地方,他不加论证便扩大了理念的“范围”。
虽然我们试图将柏拉图论述理念的全部观点综合在一处,但这个问题就像柏拉图自己提出的六种反对意见一样,没有得到解决。柏拉图自已也没有宣称有最后定论。在《巴门尼德篇》中,他让一位年高德劭的哲人对苏格拉底说,理论需在往复辩论中加以粹炼,这也正是柏拉图对我们的劝告。
柏拉图画像
柏拉图最著名、也是流传最广的画像出自拉斐尔的壁画《雅典学院》。这幅壁画是为教皇尤里乌斯二世(Pope Julius II)的图书馆所画。这幅描绘古代哲学的壁画深受文艺复兴时期柏拉图主义复兴思潮的影响,壁画的中心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一手握《蒂迈欧篇》,一手指天,而亚里士多德一手拿《伦理学》,注视柏拉图高举的手,另一手向前伸出。二人手势不同,显示出亚里士多德更关注以哲学原则理解人世,而柏拉图则执意思索抽象的理论原则自身。在壁画中,特别强调了《蒂迈欧篇》中对世界内在结构的数学思考。柏拉图站在毕达哥拉斯和欧几里得(Euclid)中间,他的面容不像古代半身雕像,倒更像同时代的数学家莱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文艺复兴时期,柏拉图也是影响基督教的重要哲学家。在对面墙壁上,拉斐尔对三位一体的刻画深受当时新柏拉图主义者的影响。查士丁本是公元2世纪柏拉图派哲学家,皈依基督教之后殉教。他在图中也和柏拉图一样,一手指天,不过他指向的是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在教皇尤里乌斯的思想框架中,异教哲学的最高成就以微缩的形式重现于基督教核心思想的表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