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或驱动者?-解读柏拉图

时间:2024-07-02 04:35:05

心灵或驱动者?

柏拉图倾向于将灵魂与身体直接对立起来。在描述我们的心理世界和求知过程时,他总将灵魂与身体视为相互争竞的力量,总是贬抑身体。因此,早期教会主张苦行禁欲的教父非常喜欢他的思想,他们将圣经中灵与肉的对立解释成柏拉图所主张的灵魂和身体的冲突,这一点对西方基督教关于身体的看法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心灵或驱动者?-解读柏拉图

但我们已看到,灵魂与身体之间并非简单的对立关系。当灵魂赋予身体活力之际,灵魂的一部分已受到身体的影响,并与身体交织在一处。因此,柏拉图有时只简单地提及身体与灵魂一般意义上的差别,在其他一些地方,他想到的是被赋予生命的、为灵魂所灌注的身体与未受身体影响的灵魂之间的差别。在讨论知识的一些段落中,这种差别主要表现为感官与灵魂之间的差别。感官赋予我们信息,但灵魂一旦被刺激,就不仅仅单纯要接受和处理这信息,还要反思、乃至超越这信息。在《理想国》(523a-525b)中,灵魂发现感官对外部世界的呈现相互矛盾,灵魂被激发,开始思考如何能准确理解外部世界。在《泰阿泰德篇》(184c-186e)中,苏格拉底帮助年轻的泰阿泰德自己看清,我们不仅仅接收感官经验,还要解释、超越感官经验。而这一点,感官凭借自身根本意识不到。

感觉、身体与心灵

苏格拉底:知觉物之为热、为坚、为甘,知觉此等物性,所通过的器官,你是否认为并属于身体?……通过其一官能所知觉者不得通过其他官能,如通过听官者不得通过视官、通过视官者不得通过听官。

泰阿泰德:我如何能够不承认呢?

苏格拉底:分别通过视官听官而知觉、然后一并加以思考,不能一并通过其一器官而知觉之。

泰阿泰德:不能。

苏格拉底:关于声与色,不是一并加以思惟,首先,认为二者存在吗?

泰阿泰德:是的。

苏格拉底:其次,认为二者其一异于其他,而各同于己。

泰阿泰德:当然。

苏格拉底:再次,二者共为二、各为一?

泰阿泰德:亦然。

苏格拉底:也能察其相似与否?

泰阿泰德:也能。

苏格拉底:凡关于二者之如此类似,通过什么器官而后加以思惟?二者之共同处,不能通过视或听而后统摄之。……通过什么器官而后施会通之能、而后晓声色及一切物之共性,如所谓“存在”、“不存在”与方才关于声色所云种种?你能否指出,有什么器官适应于此种种共性,通过什么器官而后一一知觉之?

泰阿泰德:你指“存在”与“不存在”、“似”与“不似”、“同”与“异”、物之为一与为他数,显然也指“奇”“偶”及其相联的其他概念;问通过身体上的什么器官,以心灵知觉此种种共性。……苏格拉底,我说不出;似乎绝无特别器官专作会通事物的桥梁,如感官之各有所司;我想灵魂自具机柕、以潜观默察一切事物的共性。

苏格拉底:泰阿泰德,……你使我免于辞费,如果你已明白:若干事物,心灵自具机杼以潜观默察;若干事物,心灵通过身体上的官能而后知觉之。这是我自己的看法,希望你也同意。

(《泰阿泰德篇》184e-185e)

柏拉图认为我们的感官判断中到底有哪些归于身体、哪些归于在身体中起作用的灵魂,我们很难归纳出一整套一以贯之的理论。但有一点很清楚:柏拉图所谓的灵魂对应于我们所称的心灵或者知性。我们的心理机制不仅包括接收感官经验的能力,还包括整合、解释感官经验的认知能力。此外,知性并不局限于解释感官,它通过反思来超越感官的界限,从而发现无需感官也能把握的东西。心灵这种独立的运作经常与我们的感官经验产生鲜明的对立,它们争夺心理空间和能量。单纯依赖感官经常被贬低为被动的昏睡状态,而若要唤醒某人,意味着她必须摆脱感官经验的束缚、必须开始用心灵来思考。柏拉图很多生动的段落贬低身体,贬低依赖身体来探求知识,这种状态常被称为做梦,与之相对的则是从梦中醒来。

柏拉图经常强调,这些纯粹思考的对象是稳定、不变动的。它们是数学研究的对象,柏拉图称之为“理念”,这一概念我们下一章将论及。在《斐多篇》(78b-84b)其中一段,苏格拉底甚至强调灵魂与不变的理念十分相像,也就是那些不受感官经验的变动任何影响的纯思的对象。因为灵魂与纯思和知性的对象,那些不变、稳定、纯一之物极其相像,因此可以推断灵魂本身亦为不朽。

但是在《费德罗篇》(245c-246a)中,我们看到灵魂之所以不朽,乃是因为它总在运动(或变动)中。它的运动从不停止,因为灵魂可以驱动自身,而所有他物均受其驱动。这里谈论的是所谓“所有的灵魂”,这不免带来理解上的困难:我们不清楚这一概念是指所有灵魂个体,还是指灵魂的总称——就像“雪”或“金”一样,指代的不是个体,而是某物的总量或总数。当然,我们在《蒂迈欧篇》和《法律篇》(893b-899d)中也能找到相关的思想:整个世界拥有一个灵魂,而我们的灵魂只是单独的部分。因此柏拉图至少将其理论重心从单独的、被赋予灵魂的个人身上移开。

将灵魂界定为自我运动,这是一个既深刻又有趣的观点,亚里士多德后来对此作了发挥。对于生命体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生命体运动和变化的根源来源于自身,这与无生命体不同。另外,既然其他的运动都需要一个自我运动者成为其动因,柏拉图自然引出了亚里士多德关于“不动之驱动者”的学说。柏拉图从自我运动的角度论证灵魂不朽,而不是从灵魂与永恒不变之物的相像来论证,事实上他关注的是灵魂的另一个侧面。柏拉图认为与永恒不变之物相似的当然是我们的理智,而不是总处于运动当中的灵魂。进而言之,这不仅仅是我托生在身体内的个体灵魂的不同方面。柏拉图表述了关于灵魂与身体根本区别的两种不同思想。我的灵魂使我有能力追求超出感官经验范围的真正知识,但我的灵魂也是宇宙间生生不息、变动不居那种力量的一部分。后来的柏拉图主义者都从学理上找到一些方法,将这两种理论勉强调和在一起,但柏拉图在其对话中却从未这样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