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一物或复合体?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有一段著名论述,将灵魂分为三“部分”或三方面。我的身体既已被激活,我便作为一统一体行事,但我身内交织着不同的欲望和冲动,相互冲突。柏拉图设想一个口渴的人却不去喝水,因为喝水可能会对他不利。(柏拉图没有详论不喝水的原因,但我们不难找到许多理由来说明喝水可能对他不利。)这不同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例子,这种冲突实际上是内心两种绝然不同的驱动力之间的较量。我的本能要求我此时此刻的欲求立即得到满足,不去衡量后果如何;而我之所以能暂时克制自己的欲求,乃是由于我衡量了什么事从长远来看对我最有利。这便是理智,理智使我对人生整体作全盘的了解和规划,驱使我追求这一更高的目标。我必须克制自己的欲念,因为如果随意满足自己的欲望,便会妨碍实现更高的目标。
对于一个身处过去、现在和未来当中的人来说,理智不仅仅是为你作整体规划的思维官能。它无需借助欲望,也能为你提供行动的动力。欲望驱使你在当下立即获得欲望的对象,而当欲望的满足并不符合你最大利益之时,理智便会帮助你加以抵制。
短期欲望与经过理智思考的长期驱动力之间存在鲜明的对立,但柏拉图觉得这还不足以解释我们所有行为。我们身上还有thumos,这个词可以翻译成“精神”、“情感”等概念。它与理智有别,因为它无法用语言表达(比如在孩童和动物身上),它也可以和欲望发生冲突。柏拉图有一个有趣的观点,他认为有时我们可以压制特定的欲望,但又说不清道理何在。有时主导我们的是一种完整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能服从与特定欲望相冲突的理念和热望,但又无法推导出根据是什么。(柏拉图举的一个例子是,士兵积极响应祖国的召唤。)这就是灵魂中主感情的那一部分,比单纯的欲望更复杂,更富有认知方面的判断,但又缺乏理智所具备的反思能力。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将灵魂分作三部分,此说意在揭示在高尚的生活中,理智主宰灵魂的全部,而灵魂每一部分都可在各自范围内发挥各自的作用。理性之所以为主宰,乃是因为它明了人最高的福祉,而其他部分仅明白一己之利。若听任这些部分控制人之全部,必然导致灵魂功能的丧失。
在《费德罗篇》中,我们能找到同样的理论。在这篇对话中,人被比作双驾战车,御车者便是理智。而驾车的两匹马,一匹代表情感,颇为驯服,而另一匹则代表欲望,它桀骜不驯,总力图将战车带入歧途。而理智则竭其所能,驾驭这两匹马。
虽然情感和欲望被比作与理智交战的动物,我们也发现它们用语言交流。柏拉图将它们描写成会说话的马(其中一匹耳朵是聋的!)。他认为灵魂各部分既是实力不等、相互厮杀的力量,又是人身上与理智在不同程度上相互配合的部分。情感与欲望自有理性的成分,可以进行交流,但理性的程度不高,因此不足以被描绘成人形。在《蒂迈欧篇》中,灵魂的组成部分分别被安置在身体不同部位,理智居头部,因其统领其他成分,而情感居身体上部,欲望居身体下部。
但在《斐多篇》以及《理想国》全书结尾处,我们发现柏拉图的另一种理论。他认为灵魂乃是纯一的整体。这两种理论都认为灵魂不朽,而如果灵魂之本体由多种成分混合而成,则灵魂不朽说便难以成立。这其中的根本道理在于,任何物事若由可分辨的部分相混而成,都可能消散,分解成原来的各部分。若一物于未来将消散分解,则此物如何能不朽?(当然这一论点并不完全站得住脚。)这一观点与灵魂三分说有何关联?这两种观点均见于《理想国》,人们希望将二者调和,便在“灵魂本体”一语上大做文章。灵魂看上去明显可分为不同部分,主要在于它与身体相联。正因为灵魂在身体中“投胎”(这一说法其实不无问题),才会出现我们身上会有相冲突的驱动力。灵魂分为不同部分,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我们以受生的躯体形式存在,而灵魂之本体则不受分毫影响。
若灵魂的本性不受身体影响,那么苏格拉底死后依然存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肯定不会是在他生前曾赋予他身体活力的东西,而应仅仅是不受身体丝毫影响的那些部分。苏格拉底有理由断定那不死的部分真是他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