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哲学
从现代的观点来看,苏格拉底最为重要的思想遗产就是他对柏拉图的影响。但是我们已经看到,苏格拉底死后,他的许多亲朋好友都曾撰文著书纪念他,他们在不同程度上也都受到苏格拉底的影响,而柏拉图只是其中之一。在这个部分,我将简要地追述一下,后代人是如何通过与柏拉图的私交或是柏拉图本人和他人的著作而受到苏格拉底的影响。
我们首先从与苏格拉底有过个人接触的两个人说起,他们是安提西尼和亚里斯提卜。据说,安提西尼原是高尔吉亚的学生,他后来转而拥戴苏格拉底。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传统的智者,写过大量不同主题的作品,其中许多主题与只关注伦理学的苏格拉底的兴趣相距甚远。他感兴趣的是语言的本质以及语言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他尤其否认矛盾存在的可能性,这就很像反对苏格拉底的两位智者,普罗狄库斯和普罗泰戈拉的观点。据说这两位智者也否认矛盾存在的可能。安提西尼似乎是一个在思想上兼收并蓄的人物,苏格拉底对他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他坚持苏格拉底的一些伦理主张,并且将其运用到他的苦行生活之中。安提西尼认为德性不仅可传授,而且还能够给人以幸福。除此之外,他还补充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我们需要的正是苏格拉底的力量”。苏格拉底否认可能存在那种违背自己理智判断的行为。人仅仅拥有德性知识还不足以保证他去追求德性,他还必须获得足够的力量来遵守他或她的理智判断,这就是意味着,光有理智判断还不够,还需要克服欲望带来的干扰。(柏拉图在《理想国》429c也做了类似的修改,他将勇敢定义为“能够在各种快乐、欲望、恐惧的影响下,坚持由法律和教育所灌输的信念,能够分清什么是最坏的和什么是最好的”。)苏格拉底的力量要由一种苦行的生活方式来发扬,这种生活方式要求回避所有的快乐,当然除了那些对苦行生活有益的快乐。显然,苏格拉底的生活方式也同他的学说一样,对安提西尼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后来,极端的苦行生活就成为了犬儒学派的标志,这个学派拒绝接受通常的社会生活习惯,以此来表达他们的核心信条,即善的生活就是顺应自然的生活。据说安提西尼后来成为了犬儒学派的创始人。没有证据表明苏格拉底在思想或组织形式方面影响了安提西尼,但苏格拉底的生活方式却为后人所继承。正如第欧根尼·拉尔修明确记述的那样(6.2):安提西尼“继承他的(即苏格拉底)忍耐力,学习他不受情绪影响,由此成了犬儒主义的创始人”。
亚里斯提卜的家乡在北非的昔兰尼加,他因为仰慕苏格拉底而来到雅典。他也写过题材众多的作品,其中有伦理学、语言理论和历史。据说,他是苏格拉底弟子中第一个学智者向学生收学费的人。他被看作是昔兰尼学派的创始人,这个学派在公元前4世纪到3世纪比较有影响。但由于我们无法确定这个学派创立的年代,所以我们没有可靠的证据来确定这个学派的哪些学说是由亚里斯提卜本人提出来的。在伦理思想方面,该学派主张,当下的感官快乐才是至善;在认识论方面主张,我们只能认识当下的感官印象。这后一种主张明显带有怀疑论倾向。正是这一倾向使昔兰尼学派在伦理学和认识论方面的主张统一起来。根据怀疑论的观点,过去和将来都是无法理解的,因此只有面对当下的经验才是理性的选择;所有生物都趋乐避苦,所以及时行乐才是合理的主张。在古希腊哲学家中间,唯有这个学派从这种怀疑论的角度否认幸福是至善;因为要得到幸福就要把生活看成是一个整体,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当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聪明人的生活目标就不是什么幸福而是及时行乐。
从这些思想中间,我们看不到什么苏格拉底的影响。这个及时行乐才是至善的主张,更接近卡里克勒斯的观点,而不是苏格拉底的观点。虽然后来有一些怀疑论者宣称苏格拉底是他们的鼻祖,但这并不是因为苏格拉底说过,唯有当下的感官印象才是可以认识的。这个观点其实是由普罗泰戈拉提出的,在《泰阿泰德篇》里面曾遭到过苏格拉底的批评。另一方面,从欧西比乌斯(Eusebius)记录的一些亚里斯提卜的观点来看,亚里斯提卜的有些思想还是比较接近苏格拉底的。比如说,他认为快乐是值得追求的,但不是无条件的,也不能没有节制。这种节制来自教育,来自自我认识,来自学习,来自一种忍耐力(忍耐力是安提西尼苦行主义道德的一个关键词。)我们可以说是这个学派在亚里斯提卜死后,在一个怀疑主义盛行的时代发展了他的观点,提出了及时行乐是至善的主张。
绝大多数的古代文献都表明,亚里斯提卜喜欢奢华的生活,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里面就有相关的记载。色诺芬写道,苏格拉底曾用普罗狄库斯关于“赫拉克勒斯的选择”这一寓言来告诫亚里斯提卜(2.1)。这个寓言的寓意完全是安提西尼式的观点,即认为简单和辛劳的生活从长远来看比奢华的生活更能够带来快乐。这个观点强调的是长远的考虑,亚里斯提卜似乎没有在理论上拒绝这个观点。我们可以看到,安提西尼和亚里斯提卜之间的差别不是体现在思想上的截然对立,而是表现为一种性情上的大相径庭。安提西尼受到苏格拉底苦行生活方式的影响,他将这种苦行生活方式上升到道德理想的高度,而亚里斯提卜则认为,苏格拉底提出的自我认识和自我节制的思想与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方式是相通的。亚里斯提卜对苏格拉底的理解让我们想到了苏格拉底确有不那么刻板的一面。例如,他特别喜欢美食和豪饮,以及他出了名的好色。有些人认为,苏格拉底在《普罗泰戈拉篇》里面表现出来的享乐主义倾向代表了他真实的观点。上面提到的古代文献就有记载说,苏格拉底也主张人生的最高目标就是及时行乐。最引人注目的是苏格拉底的形象如此复杂多变,以至于像安提西尼和亚里斯提卜代表的两种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都可以在某种程度被看作是苏格拉底式的(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对此有过评论,见8.3节)。
由于安提西尼的关系,苏格拉底与犬儒学派有了一定的联系,以后又被认为是斯多葛学派的思想前辈,因为斯多葛学派自认为是犬儒学派和苏格拉底思想的继承人。按照希腊历史学家的描述(在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作品中是依照生活年代的顺序进行记录的),这两个学派领袖的传承关系是这样的:经过斯洛普的第欧根尼和来自底比斯的克拉特斯的发扬光大,犬儒学派领袖的位置由安提西尼传到了来自西提乌姆的斯多葛学派创始人芝诺(Zeno)手中。据说芝诺在去拜访雅典的途中,读了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之后便决定投身哲学。他四处打听在哪里能够找到像苏格拉底那样的人,最后有人建议他去认识克拉特斯。作为犬儒学派的后继者,斯多葛学派继承了顺其自然的生活就是人类最大幸福这一主要观点。然而,斯多葛学派是借助苏格拉底而不是犬儒学派来阐述其自然主义幸福观的。对于斯多葛学派来说,顺其自然的生活适合于所有生物,因为这种生活遵循了整个自然界的完美秩序。人是理性的动物,对于人来说,顺其自然的生活也是符合理性要求的生活。在人的灵魂中,并不存在理性因素和非理性因素的划分,也不存在道德和理性的划分。事实上,斯多葛学派完全接受了苏格拉底伦理学的基本主张,他们也同样认为德性即知识,德性是实现幸福的充分条件。在《美诺篇》和《欧谛德谟篇》里面,苏格拉底提出德性(等于知识)是唯一的无条件的善,这个主张被斯多葛学派解释成德性是唯一的善,其他所有的东西,不管好或是坏,都是无关紧要的。阿里斯托(Aristo)是芝诺的一个追随者,他坚持苏格拉底的德性统一论思想,并解释说,不同的德性有不同的名称是为了描述有关善恶的不同知识,不同德性的划分只是为了应对不同的现实情况。
我们看到,斯多葛学派所坚持的德性即(善的)知识和德性是唯一善的两个主张都曾使苏格拉底在伦理学上走进了死胡同。批评者们毫不迟疑地断言,斯多葛学派也走进了同样的死胡同:普卢塔克断言,当被问到什么是善的时候,斯多葛派肯定回答“善就是智慧”,当被问到什么是智慧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回答“智慧就是善”。他们的回答直接引证了《欧谛德谟篇》中的相关段落(292e)。苏格拉底在理论上陷入困境,最先就是在这些段落里反映出来的。但是斯多葛学派找到了走出这个困境的办法,这就是他们有关人的德性与自然的完美秩序相一致的学说。人类的德性确实是有关德性的知识,但这种知识并不仅仅是有关人类德性的知识,即不是有关人类德性本身的知识。它是有关宇宙德性的知识,可以使心灵完全听从理性的召唤,从而达到与宇宙理性合一的境界。但是看起来,斯多葛学派似乎并没有彻底摆脱这个困境,因为理性的行为就是作出正确的选择,就是去选择好的东西而放弃坏的东西,如果不存在好与坏的区别而只有德性和背德的区别,那么我们最终还是无法认识清楚什么是德性。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斯多葛学派,于是这个学派中的有些成员就试图找到一种解决办法,即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中间把健康这种“可取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和疾病这种“不可取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区别开来。无论是哪一种无关紧要的事情都不比另一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更好或是更坏,然而自然会促使我们去寻求可取的事情和避开不可取的事情,德性就在于遵循这些自然的推动力而去作出正确的选择。批评家们,如普卢塔克,就认为斯多葛学派玩的这个花招,其实是想鱼与熊掌都可兼得,因为他们不得不承认对于无关紧要事情的选择既是一件最值得关心的事情,同时又是一件最不值得关心的事情。斯多葛学派的矛盾引出了许多有趣的问题,这里无法再继续讨论了。
斯多葛学派认为,德性从属于宇宙的理性秩序,他们有这个思想就很难再声称自己师从于苏格拉底了。因为这个思想强调有关自然的知识优先于有关伦理的知识,但谁都知道,苏格拉底对自然哲学不感兴趣,他只对伦理学有兴趣。可是他们能够从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中找到证据来说明,苏格拉底正是从思考自然的普遍问题中得出他的道德思想的。在这的1.4节,苏格拉底试图劝说无神论者阿里斯托德莫改变他的思想,提出从人体的精巧构造就可以证明神的存在以及神对人类的关照。在这个讨论中,苏格拉底提出人的智慧只是遍布世界的许多智慧中的一种,如同组成人体的自然成分只是整个自然组成成分中的一部分;接着他又说宇宙的智慧将一切都安排得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神可以看到一切,听到一切,他无处不在,关照着一切的存在。苏格拉底的这个观点似乎预示了斯多葛学派后来的宇宙观,这就是把宇宙看成是一个有神意的、有灵性的和有序的存在。西塞罗和塞克斯都都明确提到了色诺芬的这段记述,并将其作为斯多葛学派宇宙理性观的一个思想来源。(还有一个同样的论点出现在《回忆苏格拉底》4.3节处,苏格拉底特别提到人类具有的理性和语言就证明了神对人类的关照。)《回忆苏格拉底》中的另一段记述(4.4)明显地预示了斯多葛学派后来的理论主张,因为在这段记述中,苏格拉底和希比阿都认为确实存在着一些普遍的和不成文的道德法则,例如一个人应该崇拜神,应该尊敬父母,这些道德法则并不像某些社会的法律那样,只是人类习惯的产物,而是由神为人类所制定的,一旦违反就要受到惩罚。西塞罗的《论共和国》(3.33)有类似的主张,并有详细的论述(西塞罗的论述与斯多葛派观点如此类似以至于人们怀疑西赛罗是不是在照搬他人思想)。
公元前1世纪伊壁鸠鲁学说的信奉者菲罗德穆(Philodemus)认为,斯多葛学派很希望被别人称为是苏格拉底的信徒,苏格拉底在这个学派的历史上一直是被当作一个圣贤的典范。他坦然赴死的态度就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在面对死亡时应该持有的态度。斯多葛派的自杀者,如有名的塞涅卡,就是像苏格拉底那样坦然赴死的。根据公元1世纪到2世纪的作家爱比克泰德(Epictetus)的观点,苏格拉底是最杰出的圣贤,他将苏格拉底的影响概括为,“虽然他已去世,但他在世时的言行同样会使世人受益,甚至带给人们更多的教诲”。
古代的哲学怀疑主义有两个主要的思想传统,这就是皮浪派的怀疑主义和学园派的怀疑主义。皮浪学派的开山始祖要追溯到公元4世纪来自埃利斯的皮浪(Pyrrho of Elis),他像苏格拉底一样,没有写下任何东西,也是一个神秘人物。没有确定的证据表明,这个学派的信徒把苏格拉底也看作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塞克斯都·恩披里柯的著作是我们了解皮浪学派怀疑主义的主要原始资料。在他的作品中,苏格拉底一直被列入到教条主义者的名单中。教条主义者就是那些坚持某些绝对的信条,反对怀疑主义者对于所有问题不作判断的立常他仅仅有一次提到苏格拉底没有作任何判断。这就是苏格拉底在《斐德罗篇》(230a)以讽刺的口吻说到,他非但没有一种自我认识,就连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群氓都完全弄不清楚。对于学园派来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学园派是柏拉图自己创立的学派,在阿尔凯西劳(Arcesilaus)的领导下,该学派在其创立1个世纪之后就信奉了怀疑主义,并作为一个怀疑主义学派延续了两百多年。直到在阿斯卡隆的安条克(Antiochus of Ascalon)的领导下,该学派才改信教条主义。阿尔凯西劳声称,他信奉怀疑主义,但仍然忠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精神,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位先辈的哲学实践本就是怀疑主义的而不是教条主义的。
西塞罗的作品也是我们主要的资料来源。他在其著作中指出,阿尔凯西劳把苏格拉底的辩论活动看作是仅仅为了批驳他人、攻击他人的活动;苏格拉底并没有自己的信条,他只是去质问和反驳别人的思想。在对话中,我们确实发现,苏格拉底在许多地方通过揭示对话者思想的前后矛盾而使他们陷入困境。阿尔凯西劳解释说,这个结果正好说明了苏格拉底持有怀疑主义的基本立场,即他认为感觉或思想都不能把握住任何确定的东西。阿尔凯西劳认为苏格拉底的论点存在着悖论,因为苏格拉底说,他除了知道自己无知以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他批评苏格拉底不应该断言,自己知道自己是无知的。
我们前面的论述已清楚地表明,阿尔凯西劳的阐释确实抓住了苏格拉底对话活动中的一些要点,只是这种阐释过于片面。苏格拉底承认自己无知,否认拥有智慧或专业知识,但他同时也声称:他从普通人的角度可以知道一些事情;有些人从专家角度也可以知道一些事情,这与他承认自己无知其实并不矛盾。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一无所知的,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他是知道自己是无知的。他质问他人,但通常都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结果,他并没有因此而得出一个普遍性的论点说,感觉或思想都不能把握住任何确定的东西。相反,苏格拉底认为知识与德性是同一的。质问的否定性结果可以刺激人们对问题的深入思考。当然,知识探索中的这种怀疑态度与怀疑主义是可以完全相容的。一个怀疑论者当然是一个探求者,在其不懈的知识探求中,他的怀疑论态度会使他不断地推翻自己的结论。但是,尽管怀疑论者强调要不断地去探求知识,但他们最终对人类的认识能力还是持一种悲观主义的态度。按照阿尔凯西劳的说法,“用思想或是感觉都不能抓住任何确定的东西”。怀疑主义者之所以有这种观点,并不仅仅因为,到目前为止,任何对知识的探求都没有得到确定的结果,还因为怀疑论者事先就相信,任何时候都会是这样的结果,而且还运用那些矛盾的事例或论据来证明他们的主张。但在柏拉图的描述中,苏格拉底身上就没有一点悲观主义的色彩。
当然后来的哲学家并不都认同苏格拉底的观点。一些亚里士多德的后继者就对苏格拉底持反对态度,特别出名的是阿里斯托依努斯,他就是说苏格拉底犯有重婚罪的始作俑者。这个说法当然遭到了斯多葛学派成员帕奈提乌(Panaetius)的反驳。对苏格拉底的攻击最不遗余力的要算是伊壁鸠鲁派的人。对于那些不属于自己学派的哲学家们恶言谩骂,是伊壁鸠鲁学派的一贯传统,对苏格拉底也不例外。连续几代伊壁鸠鲁派信徒都对苏格拉底出言不逊。他们中间最有代表性的是普卢塔克引证过的克罗特斯(Colotes)的评论。这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把卡厄里芬去求神谕的故事看作是一个“智者派蹩脚的谎言”,他认为苏格拉底的辩论完全就是自吹自擂或者就是江湖骗术,因为他的言行从来都不一致。伊壁鸠鲁学派将斯多葛学派和怀疑主义的学园派看作是职业上的竞争对手,他们之所以对苏格拉底怀有敌意似乎有部分原因在于这两个学派都很看重他。
其实不只是异教哲学家喜欢把苏格拉底看作是他们的思想先驱。公元2世纪基督教教义辩护文作者查斯丁也以苏格拉底为例,来反驳有些人提出的基督徒有无神论思想的指控。他指出,像基督徒一样,苏格拉底也被指控有无神论倾向,因为苏格拉底拒绝承认奥林匹亚众神祇的神话而竭力主张崇拜一个唯一的真神。其实,苏格拉底已经对基督的启示有了一定的领会,因为尽管哲学家们掌握的真理有限,他们的思想有许多谬误矛盾之处,但“他们思想中的合理之处都属我们基督教徒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