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否认有智慧-解读苏格拉底

时间:2023-12-06 01:39:02

苏格拉底否认有智慧

苏格拉底说他自己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无知。这成了古时的一句名言。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表述,显然是对柏拉图的误读。虽然苏格拉底经常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辩论所涉及的问题,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他有几次强调过,他有一定的知识,这在《申辩篇》里最为明显。在这篇对话中他有两次声明,他知道放弃自己神圣的使命是错误和可耻的行为(29b, 37b)。他所要否认的是他拥有智慧,继而否认他在教导民众。显然他明白,教育就是授人以智慧和学识(19d-20c)。考虑到他在《申辩篇》里宣称,只有神才拥有真正的智慧,人的智慧与这种真正的智慧相比(23a-b)根本不值一提,那么他否认有智慧可以理解为是对人的局限性的承认。拥有一种能够洞察万物的智慧,那是神所独有的特权。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奢望有这种智慧,苏格拉底否认自己有这种智慧,其实是在坚决抵制人类普遍存在的那种亵渎神灵的傲慢。

苏格拉底否认有智慧-解读苏格拉底

尽管对人类智慧的贬低确实是《申辩篇》中的一个基调,但苏格拉底之所以否认自己拥有智慧,否认他在教导民众,不是为了让自己与神的智慧一较高下,而是为了凸显他与典型的人类智慧的差别。这种典型的人类智慧是通过泥瓦匠、鞋匠等手艺人体现出来的。他认为(22d-e),就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专家能手这一事实来说,手艺人确实拥有智慧,但他们若以为其专门技艺可以运用到手艺之外的事情,那便是大错特错。这种专门技艺是一整套条理化的知识,是通过系统的学习和相互的讨教获得的,拥有这种知识的专家能够解决其手艺所涉及的实际问题,并且能够说清楚他们提出的解决办法的理由。智者派声称他们掌握了“政治技艺”,这种技艺可以运用到社会和个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帮助人们获得成功,并且可以传授给别人。虽然苏格拉底否定了智者的这种断言,但并不是因为人类无法掌握这种知识,而是因为智者实践的这种技艺还不满足对真正的专门技艺的要求,比如,他们的技艺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和传授。苏格拉底否认自己具备这种专门技艺,但并没有说他或者其他任何人就不能掌握这种技艺。

我们没有理由假设说苏格拉底否认有知识就是所谓的一种“苏格拉底讽刺”的表现,即为了论辩的目的而假装自己一无所知。确实,苏格拉底经常在对话中称赞他的对话者比他更有智慧,但读者无论如何都不应被苏格拉底欺骗。实际上苏格拉底说的都是反话,他的这些称赞都是为了突出对话者所说知识的可疑性,或是质疑对话者的权威性。然而,从《申辩篇》的上下文来看,苏格拉底不可能是为了辩论需要才说自己一无所知的。苏格拉底并没有假装遵从一个表面上博学多闻、但实际上徒有虚名的知识权威。他是非常真诚地用自己的知识状态与一种相应的知识范式进行比较,以发现这种范式的欠缺。

如果说苏格拉底否认有知识事实上就是否认有智慧或者懂专门技艺,那么我们就能看到这种否认与苏格拉底对知识的独特主张是一致的。普通人能够理解一些特定的东西,但不是按照专家的那种认知方式来理解,尤其是普通人不能像专家那样,把一些个别知识纳入到一个全面的知识网络之中,通过这个网络将个别的知识与其他知识或者与一个知识结构整体联系起来,从而提出他们对这些知识的解释。但是普通人又是如何知道一些零散的知识的呢?这通常是直接或间接由专家传授的。然而,在道德问题上苏格拉底不承认有任何专家,至少不承认人类在此问题上有任何专家。那么,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不能够放弃自己哲学使命的想法又是从何而来?一个可能的答案就是他听到了神的声音,因为神才是道德问题的专家。抛开苏格拉底是如何知道神是道德专家(《游叙弗伦篇》提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谈,事实上在《申辩篇》和其他对话著作中都没有提到或是暗示过,是神让苏格拉底坚持他的哲学使命。

只要我们联想到苏格拉底并没有声称他拥有道德方面的知识而只是表示了他的看法,问题或许就可以得到解决。但是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说过,他拥有道德方面的知识,我们为什么要断定柏拉图并不能代表苏格拉底的真实想法呢?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苏格拉底的确承认有一种他自己无法达到的理想的知识范式,但他说过自己懂得某些特殊的知识。这相当于是说,只有满足这种范式才能称作知识,而苏格拉底自己的知识状态不能满足这种范式的要术,因此只能称作意见。只要把专家的知识称作完整的知识,把普通人的知识称作零散的知识,我们就可以区分满足范式要求的知识和不满足范式要求的知识,这样也就用不着否认后者也可以冠以知识的头衔(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把专家的知识称为“严格意义上”的知识,把普通人的知识称为“日常用途”或“宽泛的,大众意义上”的知识。尽管柏拉图没有用这种说法,但这种区分还是存在的)。然而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既然苏格拉底承认他不是一个道德专家,他又是如何知道他所宣称的那些个别的道德真理呢?

说来或许会让人失望,直接的答案就是苏格拉底没有说过他是如何知道那些道德真理的。考察他的辩论活动,或许能帮我们找到一些线索。他经常与人辩论似乎就是为了揭穿辩论者的知识不过是些前后矛盾的信念而已,从而动摇他们的知识信念,就像他在《申辩篇》里面所描述的那样。但有时他至少也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对话者坚持自己信以为真的信念,对于那些信念的认真审查就不仅要揭示出它们的前后矛盾,而且还要显示出有些信念的虚妄性。一个特别明显的例子就是波卢斯(Polus)和卡里克勒斯(Callicles)在《高尔吉亚篇》里断言,宁可冤枉他人也不能受他人冤枉。苏格拉底声称(479e),他批驳了上述说法,最后让波卢斯接受了相反的观点,即,宁可受人冤枉,也不能冤枉他人。他还在与卡里克勒斯辩论结束时说(508e-509a),他的结论是由“严实牢固的论据”(即不可抗拒的力量)得出来的。然而,论断固然坚决,但同时他仍认为自己并未拥有知识:“我的立场始终未变,那就是我不知道这些事物是如何产生和变化的,而我至今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现在遇到的这些人,也都不知道,如果他们说知道,那就会让他们显得很可笑”。

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对比,一边是苏格拉底否认的专家的知识,另一边是苏格拉底赞许的由反诘法产生的一种知识态度。不断的验证表明,有些命题不能否认,否认了就会使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从理论上来说,持守这些命题只是暂时的,因为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即某个人可以提出一个崭新的论据来反驳那个“严实牢固的论据”,正如苏格拉底自己所承认的那样(509a2-4)。但在现实中,苏格拉底完全确信这些论据是建立在颠扑不破的原则基础之上,非常牢固,不可能被任何人驳倒。苏格拉底以普通人身份认识的真理就是他通过反诘法获得的真理吗?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只是我们没有在文本中找到明确的证据。据说在《克力同篇》(49a)中,苏格拉底和克力同都赞同人决不能行不义之事这一观点,这种共识使他们不得不一起思考苏格拉底越狱的正当性。显然,这里明确地暗示了他们的共识是基于一些充分的理由,否则苏格拉底和克力同为何不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是没有证据说这些理由是通过对苏格拉底和克力同意见的反诘得来的。

我们的结论是,尽管苏格拉底有时把诘问对话者的信念当作揭示真理的方法,尽管这种方法为获得知识提供了一个可能的模式,但我们也不能证明苏格拉底宣称过,所有普通人的道德知识都是由反诘法取得的。他有过一些暗示,说他的道德真理是建立在充分论证之上,但他并没有阐明获得这些普通人的道德知识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高尔吉亚篇》里的对话提供了最为明显的例证,其中反诘法被看作是发现真理的主要方法。在这篇对话中,我们发现,苏格拉底不再充作一个普通的发问者,而是声称自己拥有专门的知识。这篇对话的主题之一就是讨论修辞学在教育中的作用,也就是在提升道德生活中的作用。苏格拉底为各类真正关乎人的灵魂良善、身体健康的技艺和与此相对应的各类有名无实的技艺分门别类(463a-465a)。真正关乎灵魂良善的技艺通称为“政治学”,也就是指生活的技艺。按规定,政治学还可以再细分为以促进灵魂健康为宗旨的“立法”(好比促进身体健康的体操技艺)和以维护灵魂向善为目的的“司法”(好比保护身体健康的医学)。与政治学对应的一种有名无实的技艺就是修辞学,因为演说家的目的不是使人们向善,而是通过说服的手段来迎合人们的愿望,帮助他们获取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说,修辞学提升的不是真正向善的生活,而只是给人一种向善的假象,就像美容术这种技艺不是使人们真正地健康,而只是让人们看起来健康而已(465c)。因此,政治学才是一门真正的生活技艺。与他在《申辩篇》中的立场刚好相反,苏格拉底在《高尔吉亚篇》中不仅宣称他在实践这种技艺,而且断言,除了他没有别人在做这件事情,因为只有他才关心他同胞的福祉。

苏格拉底这种作为政治学唯一真正实践者的思想在《美诺篇》的结尾(99e-100a)处有一个生动的再现。他在辩论结束时总结说,德性不是教育出来的,“除非存在着一个能够向别人传授政治技艺的政治家”(即除非有某个人能够将自己专门的生活技艺传授给另外一个人,然而普通的政治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否则德性就只能是一种神赐的天赋。他接着说,这样一个人很像荷马所描述的在地府中的提瑞西阿斯(Tiresias):“他是地府中唯一能够现形的,其他人只是像幽灵一样地游荡”。这里提到《奥德赛》第十一卷所描述的奥德修斯(Odysseus)的地府之行,使我们想起了《普罗泰戈拉篇》中苏格拉底与智者会面的情景。苏格拉底向智者引用了奥德修斯的话(315b-c),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有生命的人,而把智者看作是一些幽灵(即鬼魂)。于是,“与那些幽灵相比”,他就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技艺的专家,真正懂得德性的本质,而且他有一种全新的方法向世人传授德性的本质。这个方法就是他的回忆法。他认为永恒的真理都植根于灵魂之中,但在灵魂转世的过程中这些真理往往被人们遗忘,只有通过批判性的反思才能够被重新记忆起来。

这样一个带有权威特征的苏格拉底形象是早期“苏格拉底式的”对话向中期柏拉图式对话过渡阶段的一个特点。这也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苏格拉底逐渐变为柏拉图代言人的一个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