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
除了被普遍看作是柏拉图最后著作的《法律篇》之外,苏格拉底出现在了柏拉图的所有对话中。更严格地说,除了《法律篇》、《申辩篇》(它本身不是一部对话著作)和《书信集》(其真实性尚有争议)之外,柏拉图的所有著作都是在描述苏格拉底的对话。然而,在这一系列的著作中,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描述还是有着相当的变化。一般认为,《智者篇》和《政治家篇》从文体风格上看,应该是柏拉图的后期著作,苏格拉底只出现在这两部对话的开头,他仅仅在这两个对话之间和这两个对话与《泰阿泰德篇》之间起承上启下的连接作用。在柏拉图的大多数对话作品中都是由苏格拉底来充当对话主角,但在这两篇对话中,主角却是一个来自埃利亚的客人(巴门尼德哲学的一个代表人物)。同样的情景也出现在后来的《蒂迈欧篇》及其未完成的续篇《克里底亚篇》中。在这两部对话中,苏格拉底仅在对话的开头短暂出现,对话的主角是另外两个人,对话的篇名就是这两个人的名字。在《巴门尼德篇》中,苏格拉底唯一一次以一个青年男子的面目出现,他的主要作用是接受老巴门尼德在哲学方法方面的教诲。即使是在一些以苏格拉底为主角的对话里面,对他的描写也是有一些变化的。有些对话突出了苏格拉底的生平,如著名的《会饮篇》和以苏格拉底审判及其死刑为主题的对话(如《游叙弗伦篇》、《申辩篇》、《克力同篇》和《斐多篇》),以及(在一个较次要的程度)《卡尔米德篇》。有些对话著作,包括刚才提到的那些著作,生动地描述了苏格拉底的个性,表现了苏格拉底与其他人,特别是与智者及其朋友之间的谈锋。除了上面提到的著作外,属于这个主题范围内的著作还有《普罗泰戈拉篇》、《高尔吉亚篇》、《欧谛德谟篇》、《美诺篇》、《理想国》、《大比希阿篇》、《小比希阿篇》、《伊安篇》、《拉凯篇》和《吕西斯篇》。在另外一些对话中,苏格拉底依旧是主角,引导着对话的展开,但却没什么个性,仅代表着一个哲学权威的形象,虽然影响着对话的发展,但其作用并非不可由他人替代,比如来自埃利亚的客人(或许就是柏拉图)。我认为(虽然这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在《理想国》(除第一卷之外)、《斐德罗篇》、《克拉底鲁篇》、《泰阿泰德篇》和《斐莱布篇》里面,苏格拉底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我们该怎样去解释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多变性?这种多变性对于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和历史上的苏格拉底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意义呢?
19世纪的一些学者通过研究柏拉图对话著作的文体特征,将6部对话著作单独划归为一组:这些著作是《智者篇》、《政治家篇》、《斐莱布篇》、《蒂迈欧篇》、《克里底亚篇》和《法律篇》,它们都属于柏拉图的晚期著作,因为它们在文体特征方面与经古代学者考证、被证明是柏拉图临终前仍未写完的《法律篇》有许多相似之处。19世纪的研究还进一步确定了另一组对话著作:即《巴门尼德篇》、《斐德罗篇》、《理想国》和《泰阿泰德篇》。这些著作在风格上与其他对话著作相比更接近柏拉图晚期的著作,以此可以假定它们属于柏拉图中期的一组著作,写作时间晚于其早期著作,但早于其晚期著作。随后的韵文类型研究虽然进一步证实了这3组划分的正确性,但最后没有能够确定每一组内各篇对话的写作顺序。不管怎样,认可这些研究成果。
我们需要关注的是柏拉图晚期著作的一个显著特征,那就是苏格拉底在这些对话中消失了。苏格拉底在《法律篇》中没有出现,在除了《斐莱布篇》以外的其他所有对话中也没有出现。苏格拉底在《斐莱布篇》中的作用与其在中期对话中的作用很相似,但这不包括《巴门尼德篇》。在《巴门尼德篇》中,苏格拉底起到的作用就是与巴门尼德进行对话。尽管在《斐莱布篇》、《斐德罗篇》、《理想国》和《泰阿泰德篇》中,苏格拉底还是扮演引导者的角色,但他只是一种哲学理论的代言人,一个论辩技巧的讲解者,而不是与其他人进行争论的一个人。当然这些差别不仅是判断的问题,同时也是程度的问题。我们并不是说苏格拉底在中期的对话著作中就没有他个人的特点,或者否认中期对话中的苏格拉底与早期对话中的苏格拉底之间的联系。比如,在《斐德罗篇》中,苏格拉底就赤脚行走(229a),听到了神的声音,警告他不要过早地打断讨论(242b-c)。而且,即使在早期的对话著作中,苏格拉底也充当着哲学家代言人的角色。显然在柏拉图的写作生涯中,他对苏格拉底作为哲学理想化身的关注在变化。他最开始把苏格拉底的个性看得极其重要,后来逐渐降低了其个性的重要性,以至于使苏格拉底不以个人形象出现,转而成为柏拉图哲学的代言人,在《法律篇》中甚至公开用完全没有个性特征的人物,比如用埃利亚来客和雅典人来代替苏格拉底。下面我们主要关注的是,柏拉图在其早期对话著作中对苏格拉底的描述。
这里必须再次强调,柏拉图的描述属于“苏格拉底对话”体裁的作品,我们前面警告过,不要轻信色诺芬以及其他描写苏格拉底作者的对话作品的历史真实性。这种警告也同样适用于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描述。与色诺芬不同,柏拉图从来没有声称,他经历过他所描述的任何一次对话。但他申明,在苏格拉底受审的时候,他是在场的,我认为他的这个说法是可信的,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写的《申辩篇》就是对苏格拉底申辩词的实录。在一个十分重要的事例中,他明确说过他当时不在场;在《斐多篇》一开始,斐多就告诉了埃切克拉底(Echecrates)苏格拉底临终那天在场者的名字,他说到“我想柏拉图那天是生病了”(59b)。这段记述使柏拉图和此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目击者不是作者本人而是他作品中的一个人物斐多,因此目击者的说法只能看成是戏剧场景中的一部分。例如,根据《斐多篇》的叙述,苏格拉底从他的理念论和回忆说中得出了灵魂不灭的主张,这显然是柏拉图的戏剧虚构。我倾向于认为,柏拉图说苏格拉底临终时他不在场,就如同色诺芬说他在场一样,都是一种惯用的文学技巧,其实,柏拉图多半在常
有些对话(如《卡尔德米篇》和《普罗泰戈拉篇》)发生在柏拉图出生以前,其他一些对话(如《游叙弗伦篇》、《克力同篇》和《会饮篇》)从故事背景来看,柏拉图并未出常通常情况下,柏拉图不会说他的著作是苏格拉底对话的实录,即使他在个别情况下这么说了,如《会饮篇》中(172a-174a),那也只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虚构,其中的叙述者解释了他如何能够描写出一个他本人并不在场的对话过程。对话的主旨不在历史的真实性,而在替苏格拉底辩护,并阐明其哲学观点,例如,描写苏格拉底与智者对话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凸显苏格拉底真正哲学化的生活与智者们以哲学为幌子行骗之间的巨大差别,这样就能够证明宣称他勾结智者纯属污蔑,对他处以死刑实在不公。明白了这个目的,那苏格拉底是否真的见过普罗泰戈拉或色拉西马科斯(Thrasymachus),或者说他们真的见过面,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否就像《普罗泰戈拉篇》和《理想国》中描述的那样,都无关紧要了。同色诺芬一样,柏拉图也许采用了一些真实的回忆。至于这些真实的回忆用在了什么地方,我们并不清楚,也不认为这有多重要。
按照韵文类型研究的判断标准,我们上面提到的这组对话著作应该早于柏拉图的那些“中期对话著作”:如《巴门尼德篇》、《斐德罗篇》、《理想国》和《泰阿泰德篇》。如果还要对早期著作进行细分,我们就必须求助于非韵文类型的研究。这里亚里士多德的证据非常关键。如果我们接受亚里士多德说的苏格拉底没有将理念分离开来的这一观点,我们就能确定,那些按文体划分属于早期对话中的苏格拉底并不是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在这些对话中,比如《斐多篇》、《会饮篇》和《克拉底鲁篇》,都坚持一种理念分离存在的理论。现在学者们对柏拉图哲学发展进程的某些具有一定合理性的猜测也支持了这一结论。
我们有理由说,当柏拉图让苏格拉底提出理念论,他就是在逐渐把苏格拉底变成一个替他本人发言的哲学权威,而不再是他早期对话中苏格拉底的形象。这些对话中的其他一些特征也能证实这一点。《会饮篇》有许多地方在突出苏格拉底的个人特点。一开始描写他为了参加晚宴而穿得衣冠楚楚(174a),但因为停下来在路上思考一个问题而姗姗来迟,最后在阿尔西比亚德斯的称颂中,对话达到了高潮。这种写法和苏格拉底的“阿尔西比亚德斯对话”的传统完全符合。苏格拉底在对话中还有另一个角色,那就是代表一个名叫狄欧蒂玛(Diotima)的聪明女子发言。他说是狄欧蒂玛论述了爱在教育中的作用,最后甚至还说是狄欧蒂玛洞见了美的理念(201d-212c)。所以严格地讲,苏格拉底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理论,而是作为他人理论的代言人。我认为,柏拉图采用的这种手法标志着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和一种传统写作体裁中的苏格拉底(它们之间也难有明确的区分)转向了我们所说的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作为狄欧蒂玛代言人的苏格拉底还处于转型的时期,这里的苏格拉底还不同于《斐多篇》和《理想国》中把理念论据融为己有的苏格拉底。我们看到,《斐多篇》里对苏格拉底之死的描写并不是实际发生的情形,柏拉图暗示,他的叙述并不是苏格拉底发言的实录。另一个转向的标志是在谈及有关死后灵魂命运的神话时,苏格拉底以他自己的死谈到了“死后的情形”(107d)。《克拉底鲁篇》的主题,特别是它对语言意义和赫拉克利特变化理论的关注,显然与《泰阿泰德篇》和《智者篇》有着联系,可以勉强地把这种联系看作是一种变化的前奏。
除了理念论之外,还有两个学说应该是柏拉图提出的。一个是灵魂三分说。这个学说出现的时间不会早于中期著作《理想国》和《斐德罗篇》。另一个是回忆说,这个学说应该受到过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影响,因为柏拉图公元前387年第一次出访西西里时,接触过毕达哥拉斯的学说。回忆说与理念论的联系十分紧密,这在《斐多篇》和《斐德罗篇》里显而易见,在《美诺篇》也有所暗示。回忆说也与轮回论紧密相关。轮回论出现在《斐多篇》和《理想国》的结尾处,是有关死后神话的中心话题,这个理论在《高尔吉亚篇》里谈得不多,但在《斐德罗篇》中有许多描述,另外在《美诺篇》和《斐多篇》的一些辩论中这个理论也不时出现。在我看来,坚信这些学说的苏格拉底不过是逐渐在成为柏拉图理论的传声筒。
于是我们看到,在这组文体风格相似的早期对话中,苏格拉底并没有坚持任何笔者认为是属于柏拉图的学说:如理念论、灵魂三分说、回忆说以及轮回论。除了大概是伪造的两部《阿尔西比亚德斯篇》,还有基本上不是苏格拉底对话而是对苏格拉底葬礼演讲滑稽模仿的《梅内克塞诺篇》之外,属于这组对话著作的大体上有:《申辩篇》、《游叙弗伦篇》、《克力同篇》、《卡尔米德篇》、《拉凯篇》、《吕西斯篇》、《伊安篇》、《欧谛德谟篇》、《普罗泰戈拉篇》、《大希比阿篇》(其真实性还有争议)和《小希比阿篇》。除此之外,还可以加上《高尔吉亚篇》和《美诺篇》,它们大概属于过渡性的著作,它们在柏拉图早期和中期的对话之间起了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这里并不是说,在这些对话著作中的苏格拉底就是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同其他苏格拉底对话的写作者一样,柏拉图从一开始就不关心历史的真实问题,他真正关心的是苏格拉底的申辩和作为哲学典范的苏格拉底论辩。但是这些对话所描写的苏格拉底的形象,在精神上和理论上(在一定程度上,尽管并非全面)却是一致的。这些对话中的苏格拉底更加接近历史上真实的苏格拉底:首先这里呈现的辩论比《泰阿泰德篇》中表现的纯技术的论辩大概更加接近实际的苏格拉底对话,其次苏格拉底在这些对话中还没有完全变成柏拉图学说的代言人。
就柏拉图描写的苏格拉底而言,在“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清晰的界限。“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仅仅是柏拉图在自己的著作中所描写的苏格拉底。正如我前面所指出的,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描写经历了一个清晰可辨的发展过程。他开始把苏格拉底描写成一个非常个性化的、投身于典型的哲学活动中的人,后来这个名字叫“苏格拉底”的人就成了一个传达他主张的傀儡式人物。在这个发展的最初阶段,即使柏拉图的描写十分接近历史的真实,但他也决不是简单的复制,从这个阶段过渡到更加“柏拉图”的阶段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不是一种突然的转向。
下一章我们要考察柏拉图早年笔下的苏格拉底。这个考察有两个预先的假定需要说明。第一,对别人的观点进行反驳质问是苏格拉底探求知识的主要方法。这种方法的目标不仅仅是为了揭示对话人思想的前后矛盾,有时至少也是为苏格拉底提出的某些论点寻求论据的支持。第二,苏格拉底的诸多对话不能孤立地理解。有些现代学者复兴了格罗特(Grote)在19世纪提出的观点,他们认为从学说的一致性或者追求共同主题方面来看,柏拉图的对话著作与索福克勒斯那样的剧作家的作品相比,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优势。我认为恰恰相反,柏拉图始终把苏格拉底描写成一个追求真理和理解的哲学家,因此他的那些描写苏格拉底整个哲学活动的对话著作是连贯一致的。当然,我们并不否认柏拉图描写的苏格拉底在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思想,也不否认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改变也正好反映了他自己哲学观点的转变(下一章要讨论其中的一些转变)。总之,我认为,一方面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哲学充满了变化和发展,但另一方面,柏拉图还是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寻求前后一致立场的苏格拉底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