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达
阿克达——即《创世记》第22章的亚伯拉罕捆绑以撒的故事深深触动了犹太教信徒和基督徒情感世界中的敏感神经。这个故事中交织着异乎寻常的暴力和慈爱。一个父亲按上帝的指令要把他的“独生子”献为燔祭,在最后时刻,由于天使的介入,亚伯拉罕和以撒才从迫在眉睫的恐怖事件中得救。故事以《圣经》叙事的最佳笔法写成,行文有力,文字简约,描写具体。亚伯拉罕和以撒把仆人留下,动身出发:“亚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儿子以撒身上,自己手里拿着火与刀,于是二人同行”(《创世记》22:6)。其中最后一句在两节之后再度出现。随后的简短对话强调了两个人的紧密关系;而亚伯拉罕对上帝的顺从驱使他们来到那座献祭之山,在那里他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就在这时天使介入了。而就在这场差点发生的灾难过去之后,天上传来祝福的声音,应许一个新的民族将从这对父子的后裔中出现。这篇简洁洗练的文学叙事所包含的情感和体验的范围是非常惊人的,这在后世丰富多彩的解读中体现出来。
《禧年书》的大半篇幅是对《创世记》和《出埃及记》前几章的再创作,其间作了删节、浓缩、诠注和增补。在该书序言中,上帝告诉摩西,以色列将会背弃信仰,但最终必定复兴。该书源于公元前2世纪,显示出作者对塞琉古王安条克·伊比法尼斯(Antiochus Epiphanes)根除犹太教的极端事件的反思。当时的一篇原始文献述及一位母亲勉励自己的七个儿子宁死也不背叛信仰,随后她本人亦殉道而死(《马加比传下》第7章)。然而,犹太人却站立起来,终于建成一个新的犹太王朝,并在受罗马人统治之前享受了一个世纪的相对独立。
对阿克达故事的最早诠释之一见于《禧年书》。该书作者用了大半篇幅来表现一位在场的天使向摩西讲述,这使他为故事设置了一幅天堂的背景,而这是《圣经》叙事中所没有的。在这里,我们被告知上帝为何试探亚伯拉罕(《创世记》22:1)。亚伯拉罕信奉上帝、爱戴上帝的故事在天堂已经广为传诵,此事反过来又引起撒旦——他被命名为玛斯提玛王(Prince Mastema)——去质疑亚伯拉罕爱戴上帝的真实性,他断言亚伯拉罕更爱自己的儿子以撒。天使回答,上帝知道亚伯拉罕之爱是真诚的,因为他已经多次试探他,但上帝依然预备了对亚伯拉罕的最后一次考验。这种最后考验的主题将贯穿犹太人对故事讨论的始终。
亚伯拉罕被考验的题旨在《创世记》中已经出现过,但在《禧年书》里,该题旨却发生了微妙却很重要的重心转移。考验不再是上帝分辨亚伯拉罕是否爱他并恪守其指令的手段。在此,上帝(以及读者)自始就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情,上帝才在关键时刻介入其中。而与此不同的是,在《创世记》中,直到亚伯拉罕伸手拿刀以后,上帝才借助天使之口说:“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为你没有将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留下不给我”(《创世记》22:12)。在《禧年书》中,上帝的行为意在向玛斯提玛展示亚伯拉罕对上帝的信实和爱,这一点清楚地表现在他对亚伯拉罕的最后言谈中:“我已经使一切人知道,在我吩咐你的所有事上,你对我都是信实的。”这成为传达给犹太人的一种信息,那时他们正经历着类似撒旦的试探。而亚伯拉罕被考验,引申而言,以色列人本身遭遇考验的目的,就是使他们对上帝的信实广为人知,以便通过他们,“万民都能祝福其自身”(《禧年书》18:16)。
除了上帝考验亚伯拉罕是否顺从的题旨,撒旦的引入为故事增添了另一种维度。现在,人们看到世上有一群黑暗势力,他们引导人偏离正道,甚至图谋让最正直的人成为其牺牲品。致使人类受苦的某些责任以一种隐晦曲折的方式落在撒旦身上,而上帝及其天使则被描写成其信奉者的支持者和守护者。在故事中,他们确保了以撒不会遭到伤害(至少是不会遭到肉体伤害)。然而,这种描写又如何符合犹太人数世纪被迫害、受苦难、无数人不幸死亡的民族经历呢?
从公元1世纪犹太作家亚历山大的斐洛笔下能看出他已经意识到这些难题的存在。那时斐洛所在的亚历山大社群正承受着歧视和迫害。他在《论亚伯拉罕》中首先回应了对亚伯拉罕故事的谴责,即较之那些为了保全其城邦或民众而甘愿祭献子孙的异教徒,亚伯拉罕的考验算不上什么伟大的事件。斐洛说,对亚伯拉罕而言,以人献祭是令人厌恶的,但祭献自己的儿子更是可怕的考验。对于异教君主来说,做这种事几乎就是他们的第二天性(《论亚伯拉罕》,第177—199页)。而斐洛的论述没有就此止步,他还试图通过揭示那个故事的寓言意义而对人类所受的苦难予以解释。以撒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欢笑”。出于一种对上帝的责任感,亚伯拉罕祭献了欢笑,或者勿宁说是祭献了“理解的美好情感,那便是喜乐”。这就无可非议了,因为唯有上帝才享有只有欢喜快乐的生活。而上帝也允许那些诚信者在一定程度上分享这种喜乐,虽然即便如此,其中也会夹杂有哀伤(《论亚伯拉罕》,第200—207页)。这让人们想起那则犹太笑话:犹太人为何不酗酒?因为一旦酗酒,就会忘掉忧伤。
那么,又如何面对犹太人那些更大的苦难呢?根据安条克·伊比法尼斯时代(公元前175年)犹太人所遭遇的可怕迫害创作出了一批犹太人自身在极端痛苦的折磨中对上帝虔信不移的故事,其中之一(见于《马加比传下》第7章)讲述一位母亲在遇害之前目睹并勉励她的七个儿子殉道而死,其场景颇为恐怖。后来拉比重述这个故事时,背景从最初的安条克·伊比法尼斯时代转换到了公元2世纪,那时犹太人正在罗马皇帝哈德良(Hadrian)的统治下遭受迫害。故事中既充满那种受苦的伤痛,又富于为信仰殉难的豪情。“那位母亲流着泪(对儿子们)说:孩子们,不要痛苦沮丧,你们就是为了这个终局被造的——在这个世上要让圣者的名字圣洁,那圣者是有福的。去告慰先父亚伯拉罕吧:你的心不可高傲自大!你筑了一座祭坛,而我筑了七座,已把我的七个儿子在上面祭献。进一步讲,你所经历的是考验,我所经历的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雅库特,《申命记》26,938)。
一篇对上述故事更为哀伤的回应出现于中世纪的重述中,当时正值犹太人受迫害的十字军东征时期。当时的犹太编年史记载了犹太人遭遇十字军进攻时如何宁愿把彼此当作祭品献给上帝,也不愿冒险在痛苦的折磨中被迫改教。他们检查尖刀,清除上面的污垢,以免使献祭失效;同时背诵着合适的祷告词。那时的犹太教会堂诗歌将这种献祭与以撒的阿克达相提并论:
主啊,居住在高处的全能者!
曾几何时,由于一次阿克达,
亚利伊勒便在你面前哀声哭泣。
而今,多少人被屠宰、被焚化!
他们在众子们的血泊中
何以不再发出呼声?
就在那族长匆匆祭献其独子之前,
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
不可伸手杀害他!
而今,犹大的多少儿女被宰杀——
但他却不急于救助遇难者,
不急于把他们从烈火中挽救出来。
(R.以利亚撒·巴·约珥·哈-勒维[R. Eliezer bar Joel ha-Levi]:《哀歌残篇》,斯比戈尔[Spiegel]编,第20—21页)
又如:
我们一旦能倚靠摩利山上那阿克达的美德,
就得到守护,得到代代相传的拯救——
而今,一个阿克达紧随着另一个,
他们的数目不胜枚举。
(R.大卫·巴·迈苏拉姆[R. David bar Meshullam],《塞里哈特》,49,66b,斯比戈尔编,第21页)
这一时期对阿克达故事最为引人关注的处理乃是出自波恩的R.以法莲·本·雅各布(R. Ephraim ben Jacob)笔下。我们从中看到,亚伯拉罕对他儿子不仅施行了实际的仪式性杀戮,而且,当上帝使以撒即刻复活之后,他还想再次献祭:
他〔亚伯拉罕〕行动迅速,用膝盖紧紧压住他〔以撒〕;
他使自己的双臂强健有力,
按照祭典的规定用坚定的双手把他杀死,
那次杀戮全然正当。
复活的露珠滴落在他身上,他又活了过来。
(父亲)抓住他,(继而)要再度杀死他。
《圣经》乃是见证!此事证据确凿:
天上的主又一次呼唤了亚伯拉罕。
(斯比戈尔编,第148—149页)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声称《圣经》能证实他对亚伯拉罕试图第二次祭献其子的描述。在《创世记》的故事中,天使的确两次呼唤亚伯拉罕,一次阻止他献祭,另一次应许亚伯拉罕成为一个大国之父。R.以法莲对两次呼唤进行了迥然相异的描述:亚伯拉罕显然没有听到(或忽略了)第一次呼唤。斯比戈尔对这首诗作出意趣相投的诠释,并对“此事证据确凿”一语扼要评注:“即便未见于《圣经》,也定见于犹太人在中世纪的经历”(138页)。犹太人在中世纪受迫害的可怕经历必然要从他们的神圣经卷中得到回应。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基督徒对阿克达的诠释是在其自身对耶稣受难的基本叙述中折射出来的。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两个故事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相似性,福音书的叙述中却几乎没有实际的对阿克达故事的文学引用。从耶稣受难前夜在客西马尼园向上帝的祷告中,我们也许能听到对以撒故事的遥远回应:他向父亲提出了询问,以及后来甘愿接受父亲意图的传说。当然,福音的情节有所不同,其中没有作为上帝意图之中介者的人类父亲;天父方面不存在更加宽容的变化;也不仅仅是对受害者父亲的考验。相反,正是受害者本人必须挣扎着自愿接受天父那不可动摇的意志(这一主题确也出现在某些阿克达的版本中)。福音书述及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祷告时多次表现出上述要点,下面的方框中是其中几例。
圣子对天父意志的接受
在《马可福音》、《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耶稣于最后的晚餐过后终于在客西马尼园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在《约翰福音》中,这个场面出现得更早,发生于耶稣进入耶路撒冷之后。那时,耶稣之言在众人面前公开讲出,并为从天上传来的声音所认可。然而,约翰述及耶稣被捕时却采用了苦杯的主题。
《马可福音》14:36
“阿爸,父啊!在你凡事都能,求你将这杯撤去。然而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的意思。”
《马太福音》26:39
他就稍往前走,俯伏在地祷告说:“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
《路加福音》22:42
“父啊,你若愿意,就把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
《约翰福音》12:27
“我现在心里忧愁,我说什么才好呢?‘父啊,救我脱离这时候’?但我原是为这时候来的。父啊,愿你荣耀你的名。”当时就有声音从天上来说:“我已经荣耀了我的名,还要再荣耀。”
《约翰福音》18:11
耶稣就对彼得说:“收刀入鞘吧!我父所给我的那杯,我岂可不喝呢?”
马太和路加以某种方式改写了马可的率直陈述“在你凡事都能”——一种对“全能”的传统表述。马太面对上帝杀死自己儿子的暴行,似乎提出一个问题:有没有某种更高的必然性能控制这种行为?路加显得更关注神圣意志的统一性或始终如一的问题:上帝之子怎能请求上帝改变其意念?约翰完全删除了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祷告之事,而代之以最后晚餐前一个可与之类比的痛苦场景(12:27)。他将其写成一个更为公开的场景,在场的不但有犹太人,还有希腊人。耶稣对其使命的接受必将荣耀神圣之名,恰如当时亚伯拉罕顺从上帝指示一样。这种接受在耶稣被捕时讲给彼得的话(18:11)中得到回应。至此,剩余的一切就是耶稣对其完全接受天父意志的确认:早些时候他不是说过“我的食物就是遵行差我来者的旨意”(《约翰福音》4:34)吗?
在所有这些地方,天父的意志都是不可动摇的。只是在一处,这种对天父意志严酷无情的强调有所保留,那便是在福音书作者对一伙人类角色的生动描写中——那伙人阴谋策划将耶稣置于死地。马可对耶稣被捕的记叙是由耶稣自己的话引出的:“够了,时候到了。看哪,人子被卖在罪人手里了。起来,我们走吧!看哪,那卖我的人近了”(《马可福音》14:41—42)。此句中对“卖”一词的使用语焉不详,它既能指“移交”,也能指“出卖”。它仅仅指犹大把他出卖给大祭司派来的那伙人吗?是否也表示隐藏在事件背后的、此时已经倾服耶稣的神圣力量,正在把他移交到毁灭他的人手中呢?(《以赛亚书》53:6中有一个同类的希腊语词:“主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移交]在他身上。”)这处语焉不详也许是故意的,但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正是那伙捉人者的暴行被强调了,四次用了动词“捉拿”,两次提到他们的“刀棒”。按照大祭司和文士除掉他的预谋,耶稣被拿获;一场敷衍塞责的审讯之后,他们把他“捆绑”起来,“移交”给彼拉多。
这段描写是对《创世记》中叙事题旨的颠倒,极易让人产生兴趣。在《创世记》中亚伯拉罕带走以撒,捆绑起来,顺从上帝之命把他祭献给上帝。而在此,是一伙罪人拿获耶稣,把他捆绑起来,移交给外国残暴的执政官去执行死刑。然而在两个故事中,一如客西马尼园场景所明示的那样,都是上帝操纵着这些事件的发生。在前一例中,亚伯拉罕接受考验乃是上帝与他之间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在其中亚伯拉罕的意志受到考验,按照上帝对他的应许,他被定为多国之父(《创世记》17:4);还将成为伦理一神论、以及对上帝意志极端顺从的典范。亚伯拉罕成了所有忠诚的犹太人的典范,超越一切种族的界限,成为所有正义人士的典范。在另一例中,被称为上帝“爱子”(《马可福音》1:11)的耶稣被单独挑选出来,作为上帝在与人类邪恶的冲突中履行其意志的工具。祭献耶稣与其说是对顺从的考验(固然也涉及这一点),还不如说是上帝代理人和世上毁灭死亡势力的交战点,是从死亡世界向耶稣复活所预见的生命新时代的转折点。
随后基督教对耶稣受难故事的再创作重复了这种间接引用和改编的模式。在约翰对受难的叙述中,“耶稣背着自己的十字架出来,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骷髅地”(19:17),这一描写与同观福音故事中的兵丁让古利奈的西门把十字架背负到各各他的说法不同。在此,耶稣也像以撒那样,在路上背着处死他的刑具。有意思的是,这种说法亦出现在拉比对以撒故事的重述中:称以撒背负着木柴,恰如那背负自己十字架的人一样。后世基督教解经家接过这一主题,将其与基督徒承受苦难的经历联系起来。基督徒心甘情愿地承受苦难,这被视为延续了亚伯拉罕的信念:“我们也持守公义,拥有与亚伯拉罕同样的信念,像以撒背负木柴那样追随他”(爱任纽[Irenaeus],《驳异端》,IV.5.4)。后世有虔诚诗人在《十字架十四处》中精心表现了这一主题,故事被描画在天主教堂的墙垣上,其中耶稣在十字架的重压下曾三次跌倒。
然而,基督教对以撒故事的诠释并不总与基督之死直接联系。在伦勃朗的一幅蚀刻版画中(参见图5),天使不仅正在呼唤亚伯拉罕,而且还用双臂抱住他,极力阻止他的行动。这个故事已成为对神的守护的描绘,以守护天使的关爱为标志。这与中世纪拉比们的阅读心得相去甚远,后者是从他们惨遭迫害和种族屠杀的体验中解读这个故事的。
与此相对照的是,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再度赞扬亚伯拉罕为守信者。他称亚伯拉罕情愿祭献其子的行为是“伦理学的目的论悬置”。在宗教信仰中,当人们信奉某些至高无上的目标或目的时,他们会把常态的伦理法规和准则悬置起来。真正的“信仰骑士”会驰骋于超越伦理的境界,进入一个由神圣命令和应许支配的世界。亚伯拉罕的伟大之处在于,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信任和仰慕上帝:不仅是涉及彼世的信仰,不仅是事务最终解决之途的信仰,而且是此时此地的信仰,认定上帝的应许能成就美善之事,甚至在撒拉(Sarah)显然不可能怀孕生子以后,在面对上帝命令向他献祭之时。克尔凯郭尔的论述是针对中产阶级将基督教常规化而进行的强烈且代价高昂的抗议的部分表现。他对“常规”伦理准则的悬置依然是危险的、让人心烦的,并且使原初故事带有某种奇特的色彩和有争议的本质,也使人们看到,这个故事见证了一种惊人的信仰。克尔凯郭尔说,倘若亚伯拉罕不曾信仰过,他可能会英雄般地献出自己而替代以撒。“他本应得到全世界的尊敬,他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然而得到尊敬是一回事,成为救助痛苦心灵的北斗星则是另一回事”(克尔凯郭尔,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