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解脱的各种理论
佛陀关于解脱的概念究竟是否可信或者可行,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对于解脱结束了死和转生之苦这个主张,我们确实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我们无法为这个主张作严密的论证,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但是,这个主张却和——这带有典型的佛陀的风格——另一个更加具体的主张有关系。这个主张就是,解脱在今生就可以证得。关于这个问题,佛典还留下了不少可供讨论的根据。佛陀从未主张过,在入土之前解脱可以终止生理上的痛苦。这是因为,痛苦被认为属于身体的本性(而成就了“四禅”和“四空处”的人,却可以依靠禅定来暂时缓解自己的痛苦)。佛教修行所要一步一步消除的是心理上的痛苦,还有生存中外来的和不必要的忧悲苦恼。还有,关于修行的效果,佛典给了我们一个相当清楚的观念:佛陀的僧徒“于过去无忧,未来不欣乐。现在随所得,颜色常鲜泽”(《相应部经典》,第1卷第5页)。
精勤修行背后的原则,就是旨在“颜色常鲜泽”地活在当下。佛陀把这种原则称为“如理作意”(thorough reflection,巴利语为yoniso manasikāra)。“如理作意”者,乃是这样一种践行法门,就是对每一中道行会招致的果报作用心而又深细的思量。“诸比丘,以依正思维故,未生诸漏不生,已生诸漏捨离。”(《中部经典》,第1卷第7页)实际上就是讲,任何修行于带来长远的改变之外,必得带来当下的福报。这里面当然存在着一种张力。从一方面来说,僧侣的生活是艰苦的:他必须从事的修行,开始时都让人感到不舒服。可是在另一方面,所修诸行因为并没有被设作苦行,所以修行效果的出现不会被无限期地延迟,它们在一定时期内就会获得验证,而且还被认为有益于众生。应对繁难之事现在都成了僧侣们的第二天性,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次静观身心经验的本性和要求的难得机会,除此之外,这种静观确实还能带来一种心智上的快感。佛经中反复叮咛说,这样一种生活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一种神圣而英勇的职志。这种评价支持着僧侣们的修行,他们转而又受到身边同修的肯定,还从周围的社会获得对他们这种勇毅精神的赞赏。
而且,对修行法门中一门的掌握,不仅自身可以带来功德,而且也被认为可以自然而然地进一步引向纯熟。比如说,僧人如果戒律精严,做任何事就能无悔,远离悔心和焦虑。由于一个人于人于我皆能不害,他的良心清净,趋于寂静,以此为本,到时侯禅定必能成就。如是渐次纯熟,就被认为可以达到一个顶点,远离一切客尘烦恼。
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这个过程重要之处,在于它是自然的。在像佛陀这样的计划中,最难处理的问题之一就是,一方面要把欲望当成敌人,而另一方面,解脱这一最终目标偏偏又是僧人不得不欲愿向往之事。怎样才能放下这种对解脱的热切欲望呢?按照佛陀所说,人当以当下修行的所缘——比如说持守戒律——为愿望的目标,结果自然就会成就。“修行精纯,严持戒律者,无需作意,‘让我离悔’。诸比丘僧,但持戒律,自然离悔,法性如是。”(《增支部经典》,第5卷第2页)当一个人一边愿欲,一边放松身心进入修行的每一阶段时,第二个阶段就会水到渠成地准备好了。最后一个阶段的证得,完全不是靠一味地去愿欲,而是靠现在已经成为习惯的放松身心。
关于人的素质,佛陀的看法是,可以通过止观对它作有成效的研究,并且可以通过修行佛法来彻底改变它。这一观点的内在协和性是很难挑剔的,可是我们最终的评断必须建立在经验之上,建立在经验的证据之上。在今日的斯里兰卡,我曾对若干阿兰若僧做过实地调查,只能提供一点自己的经验。(我发现)很多和尚明显都是身体健康,少欲知足,“颜色鲜泽”,“心无懊悔”,这一点本身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说得公正一些,这也许只是平静的生活带来的结果。我和这些僧人相处时间不长,而只有常年相处才能亲眼观察和理解修行佛法是如何慢慢地改变了他们的性格。
那些看上去直接从事佛法修行的僧人,一共有三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他们对名为“功课”的事会很有兴趣,也可以说是很执著地投入进去。所谓“功课”,就是他们每小时每分钟都在做的一些日常工作——习经、用心饮食、卫生、坐禅、经行(exercise)——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些。他们深思熟虑地完成着这些日常的任务,从中很明显地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第二个特点是,有些僧人也会在一些长期的工程(比如修建林中的禅舍)中投入很大的精力,花费掉他们生命中的大量时光。可是,(在这么做的过程中)他们却没有任何的焦虑感,对其努力工作所产出的结果,也都保持比较漠然的态度。他们都能获得相当大的成功,但对于成功却完全不感兴趣。这些扎根于内心深处的态度,距离常人的生活非常遥远,却和佛教那种生活于当下的理想极为接近。而这些态度的养成,我不难将其归因于出家修行。
只有第三个特点,就是僧人在面对林间野兽时表现出来的勇气,最能使我相信修行是有效的。有两回吧,我都是走在丛林中,忽然间和一只被惊吓的野兽迎面遭遇,它冲着我发威——一次是野猪,另一次是大象——挡在我和野兽中间的,只有一个僧人瘦小的身体,和他那种岿然不动的镇静神情。每一次,僧人都是态度坚决而不带攻击性地对着野兽平静地说话,野兽最后钻进了丛林深处。这种行为远远超出常人的期盼,它生动地证明了修习佛法可以怎样深刻地改变一个人。当然,这还不能证明佛法就是真理。可是,它却引得我们要认真考虑一下佛陀的哲学,这种哲学针对人的素质的本质和能力,的确有些东西可以教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