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史前史
我们已经开始讨论史前史的可能面貌,但尚未明确它的时间问题。博克斯格罗夫遗址为我们了解英国的远古时代打开了一扇窗。尤利乌斯·恺撒在距离博克斯格罗夫不过几英里远的英国南部海岸登陆,无意间宣告了英国史前史的结束。在《1066年及以后》一,两位作者在记述令他们记忆深刻的英国历史(只包括大多数人能够记住的时间和事件)时说道:“英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年份是公元前55年。那一年,尤利乌斯·恺撒(一位值得纪念的罗马皇帝)和成功入侵这片群岛的其他人一样,在赛尼特岛登陆。”恺撒当时并非皇帝这个事实并不影响这一说法总体上的正确性,即英国历史断断续续地开始于恺撒对其此次入侵的描述。英国这一原史时代只有到了后来的罗马时期才有了更为全面的历史记载,但即便那时仍有很多生活领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叙述。虽然与美索不达米亚这种在早于恺撒入侵3000年前就已经有历史的地方相比还是很晚,但英国史前时代的终结要远远早于世界上其他许多地区。在一些地方,譬如巴布亚新几内亚,史前史的结束仍存在于如今最年长的老人的记忆中。
翁卡当时被吓坏了。我应该让他亲口描述(通过翻译)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原话能保留下来的意义非同一般。
当白人的第一批飞机到来时,我正在小溪边上。当时我身边还有几个人,有老人也有小男孩,大家都在打制石斧。我以为听到了某种有袋类动物呼啸而过,长着蜥蜴一样的尾巴。我们穿过矮树丛追踪那个声响;它好像一直就在我们前面,但我们却追不上它。然后我们抬头看,发现它在天上。这时我们说道:“这是一种巫术,是来攻击我们,把我们吃掉的1大家开始议论纷纷:真是巫术吗?还是一只大犀鸟或老鹰呢?还有人说,那是发疯的雷电从天而降。然后它消失了,大家说过后一定会弄明白它到底是什么……结果过后我们遇见了吉姆·泰勒本人(泰勒是陪同米克·莱希和丹·莱希这两位黄金勘探者进入新几内亚高地的一名政府官员)。他一路走过来,希望我们能给他为数众多的搬运工们提供一些补给。大家纷纷拿来了甘蔗、甜薯、香蕉和猪。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枚大大的带斑点的货贝给大家看,那是我们觉得非常珍贵的一种贝壳。大家说:“啊!他有一枚很大的货贝,是从他的屁股里拿出来的1这就是我们初次与白人打交道的情形。
对于翁卡和卡韦尔卡部落的其他成员来说,他们的史前史终结于1933年3月8日上午10点。那一刻,莱希的探险队正坐着一架租来的德国容克双翼飞机,首次飞过新几内亚高地上空,探寻潜藏的金矿地点。
两周之后,他们走进了人口密集的新几内亚高地,是来到这里的第一批白人,并在此过程中终结了该地区的史前史。翁卡从事的石斧制造业恐怕要在卡维尔卡部落中消失了,因为石器不再是砍伐工具,已经被钢制品代替;也不再当做一种婚娶聘礼,已由现今普遍的海贝所替代。米克·莱希用一台16毫米镜头的电影摄影机拍下了这个史前史终结的全过程。他不仅拍了数小时的影片,还用35毫米镜头的莱卡相机拍摄了不下5000张照片。这些影像资料,连同当地土著对于这些事件的回忆,后来被安德森和康诺利加工成了一部名为《第一次接触》的电影。
大多数地区的史前史并不像新几内亚高地的那样戛然而止。新几内亚内陆的各个族群属于世界上最晚一批被载入史料的群体。人类史料的记载早在5000年前就开始了。人类已知的最早文字形式出土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乌鲁克的恩娜神庙遗址(在今伊拉克境内)。这种文字以“印章”的形式呈现,就是表面刻有印记的中空泥球,通常还会有若干小的泥土圆币。不久后,这种印章记号就改刻到了泥土平板上,虽变化多端,但依然可以辨认出就是诞生于大约公元前3000年的楔形文字的前身。这种印记最初是象形的——按照某种格式来表示其指代的事物的小图画,且指代的大多为动植物。最早的文字源于影像而非声音。表音的音节文字以语音音节为基础,诞生过程缓慢,却不仅能够表达图像所不能表示的抽象概念,也能够表达语音。直至公元前2300年,阿卡得语取代苏美尔语成为主要的口语形式后,表音文字才真正开始流行。最早的文字书写并非用于诗歌创作或其他有创造性的表达形式,而是出于会计工作的需要,比如记录动植物产品和手工艺品从生产到交易的各个环节。这也正是史前史让人一见倾心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会计这个行当风靡全球之前的事情。再后来才出现文字记录下来的史诗,其中《吉尔伽美什史诗》堪称留存至今的最古老的诗篇。其他地区的文字也大致在相同的时代发展起来,不过可能都受到了美索不达米亚的影响。埃及的象形文字与楔形文字形式迥异,但有证据显示其受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文字的影响,且并无任何迹象表明还有比美索不达米亚“印章”文字诞生时期更早的文字。伊朗的埃兰语文字曾受到楔形文字的启发,而这两种文字或许都给印度河流域(今巴基斯坦和印度地区)的早期文字带来了影响。中国的文字显然有其独特的发展轨迹,但亦使用了象形文字;中美洲地区的一些群体,如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也一样。历史并非始于一个单一事件或过程,而是出于多种原因才逐渐拉开序幕。
史前史缓慢结束的原因不一而足。由于最初的文字是为了记录来往账目,大部分生活内容不在考虑之列,因此大多数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少真正进入史料记载。家务安排、童年情境、男女关系、人神关系、日常工作和休闲等方面都只能根据后来时期的情况加以重构,再用来理解早期历史的情况。早期象形文字缺乏抽象概念,这意味着在文字出现后的最初1000年里,我们试图通过文字理解抽象的哲学概念或爱恨等情感表达方式的愿望皆无法得到满足。在许多地区,已经出现文字的时代还穿插着人们不能读写的“黑暗时代”。大约公元前1600年开始出现的米诺斯象形文字最初是由迈克尔·文特雷斯利用二战中发展起来的密码破译技术破解成功的。这种文字是象形文字,看起来像希腊文字的一种早期形式,这表明从青铜时代晚期一直到现代,文字一直长期存在着延续性,这令许多人大吃一惊。生活在克诺索斯之类的宫殿里的米诺斯人和美索不达米亚人一样,也痴迷于列出物品清单,把生产和交易方面的琐事巨细靡遗地记录了下来,记录的形式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并惊叹不已。我们从中可以得知很多有关饲养绵羊、纺织和锅碗瓢盆等方面的内容,却难以一窥人们的生活状态。
后来,大约公元前1200年,这里的文明中断了。克里特岛和希腊大陆上的宫殿倒塌,文字记录的需求也随之消逝。人们又重新回到史前时代。
到公元前8世纪,文字又重新出现。不过这次延续下来的是希腊音节文字(从腓尼基文字而来),虽历经发展演变,但成功流传至今。与之前出于会记工作需求写下的B类线形文字不同,我们终于听到了诗人的吟颂。有关诗人荷马本人及其作品仍存有不少争议。比如,历史上荷马是否确有此人,还是只是为了将诸多传统诗歌成集而冠以的虚构人名?《荷马史诗》中的故事究竟从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早先青铜时代的世界观?还是更多反映了写作时期的观点?但我们能够肯定的是,特洛伊战争的故事流传至今,并和后来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古典哲学一道,成为构建西方文化的基石。虽然古代历史传统后来历经罗马时代、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重塑和革新,虽然亚里士多德对欧洲的诸多影响是借助阿拉伯世界产生的,但从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直至今日,文字确实得以代代相传地延续下来,这种情况在更早的时期并不存在,因此那时的文字也就需要重新发现和破译。文字系统的延续和中断使我们认识到文字的形式并非一成不变,因此并非所有历史时期留下的历史记录都是同一类型。在文字出现后的大部分时期里,唯有精英阶层才有读写能力,因而文字记述下的多是他们的旨趣和世界观。对于芸芸众生,我们所知甚少,甚至一无所知。
历史时代开始前有一些模糊的历史时期,介于其与史前时代之间,有时候我们称之为“原史时代”。例如,尤利乌斯·恺撒在公元前55年和54年对英国发起的两次入侵期间均以失败告终,他在此期间对英国南部的记述即属于这样的时期。虽然“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听起来是一位艺术大师发出的令人动容的华丽感慨,却没有多少实际内容,也缺乏精准的历史信息。因此我们不必对这位(未来的)胜利者的豪言壮语的字面意思煞费苦心。更有意思的可能是古希腊地理学家皮西亚斯于公元前3世纪由高卢到达英国的旅行记录。虽然他的记录并没有存留至今,但人们已煞费苦心地通过间接资料成功重现。另外,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印加人没有文字,只靠结绳记事的传统(被称为“结绳语”)呢?结绳语在西班牙人入侵后不久便消失了,我们并不知道它到底是怎样使用的。在绳上打结很可能是一种知识体系的记忆术,主要是由专业人士在头脑中记住,并通过不同绳子、不同位置的绳结费力地唤起自己的记忆。一旦这些专业人士消失(西班牙人入侵的毁灭性后果),绳结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印加帝国也许是罕见的唯一一个没有文字和记账方法却依然存在的国家机构,既不符合历史时代也不符合史前时代的定义,因此应定位于二者之间。
如果史前史是一个如此模糊的概念,我们又为何自寻烦恼研究它呢?研究它又有何用处呢?“史前史”一词最早出现于1832年,但直至1865年约翰·卢伯克的《史前时代》一书出版后,才被广泛使用(1912年该书仍在版,是一本维多利亚时代的真正畅销书)。其他如“前历史”之类的同类词汇却没有流行开来。史前史的概念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19世纪人们的想象空间大大拓展,再就是生物学和人类历史所研究的时间跨度也增大了。19世纪初,对史前史毫无概念的人多数都信仰《圣经》中的年表,把《创世纪》视为信史。18世纪末,厄舍主教推测地球是在公元前4004年被创造出来的。现在看来,我们会觉得这个结论滑稽可笑,不仅仅是因为时间过于短促,也因为它过于精确。若不是现在坚信地球年代如此之短的风潮又有所重视,这种说法似乎只是更古老的人类思想史上一个略显滑稽的副产品(但我们也都能意识到,我们自己现在犯下的错误,百年之后也会被后人取笑)。神创论的思想核心是既强调《圣经》是世界历史的指南,认为这一点不容置疑,又鼓吹上帝作为神圣的造物主,在这个历史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考古学家与神创论者之间的争论被视为科学与宗教之间一直持续进行的论战的一部分——神创论者责难乏味的科学动摇了人们的信念与信仰的根基;考古学家则强调科学概念和研究成果的重要性,并对外界质疑、批评和重新评估持开放态度。史前史彷佛是一个不同世界观之间论战的战唱—考古学家认为人类的祖先最早可追溯到600万年前的远古时代;神创论者则相信人类的全部历史已经被《创世纪》囊括殆尽,否定任何史前史的存在。
史前史常常受到文盲般的不能言明之苦。文明意味着要能读会写,因此为使我们成为文明和敏锐的人,阅读和写作是对我们进行的教育和培养的基础和大部分内容。缺乏读写能力的人会被隔绝于有关想象、教育和经验的世界之外。这不仅因为我们没有有关史前时代的充足证据,还因为史前时代的人类生活由于缺乏文字的文明影响而存在缺陷。这些看法隐晦地体现在我们对于过去的态度上,虽然并非直接表达出来的偏见,但也具有同样的效果。当然,文化价值观有别的人会提出反对意见。例如,对于澳洲土著居民来说,史前史这一概念是大有问题的。他们对于人类和人类诞生以前的历史的认识全被囊括在一个叫“梦幻”的概念里。“梦幻”指一段时期,可以无限追溯到过去。那时,各种生物的原始祖先跨越过大地旷野,使其初具雏形并富有了宇宙论的意义。一片树林、一块岩石或一条小河皆由蛇、鲨鱼、巨蜥或其他原始生物创造出来,不仅由此具备了外形,还在人们生活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因此有些地方很危险,有些地方可施惠于人,而有些地方的作用则模糊不清。当今人类有责任保护这些自然景观,以正确的方式对待它,而这种责任则通过故事、舞蹈及其他艺术形式记录和体现了出来。社会的启蒙便是通过这些形式来教授这些知识而实现的,其中最有效力的知识形式仅限于少数人掌握。在1788年白人到来之前,这里并没有任何文字资料,但是所有的重要历史都以适当的文化形式记录和传承了下来。史前史讲述的是一个没有文字记载的、需要考古学家去发掘的、被遗忘了的时代。这个概念本身就令人困惑,也容易冒犯土著居民,因此造成土著居民与非土著的考古学家之间关系紧张。在这种情况下,史前史乃是关乎过去的辩论和知识的竞技场,且最终与我们对现世生活的掌控息息相关。
史前史是沉默无声的,是剔除了文字的历史。对许多人而言,这样的历史缺憾太多,因为他们渴望得到可以了解史前人类的思想、情感和经历的直接证据。然而去追寻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不仅浪费时间,更重要的是,还会丧失领略史前史风采的机会。文字仅仅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作为的读者和作者,你我都是“拜文字主义者”——我们喜欢文字,喜欢它们的发音和意涵,尤其是它们的书写形式。我们接受的所有学校教育和大部分人生经验都将文字放在我们生活的中心,但生活的内涵远非仅此而已。我们的许多身体技能以及我们感知和欣赏物质世界及他人的能力并非源自文字;此外,世界给我们带来的喜悦、困扰或烦恼的种种感受也难以诉诸文字。正是这些文字以外的、我们对于自然和社会的体验将我们和史前史连接起来,这种体验的本质才是我要探索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