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未来
我们遇到的困惑是如此复杂和严峻,我认为它可能揭示了思考意识的一般方式中存在的根本缺陷。也许我们需要抛弃最基本的假设从头再来。
有两个几乎人人皆知的最基本假设:一是体验发生在人身上,没有体验者就不可能有体验。这并不意味着需要一个固定不变的自我,但它确实意味着知道自己在读这的“你”和昨晚入睡并在今早醒来的“你”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必须被抛弃。
第二个假设是体验像一股思想、情感、图像和感知流一样流经有意识的头脑。流可能会暂停、改变方向或中断,但在心灵剧院里它仍是一系列意识活动。如果你问“吉姆现在的意识中有什么?”,这里的底线是一定得有一个正确答案,因为吉姆的部分思想和感知在意识流中,而其余的则不在。这一点也同样需要被抛弃。
所以我们从一个新的起点重新开始。这次的起点已大不相同。我们从这个最简单可行的观察开始,即每当我问自己“我现在有意识吗?”,答案永远是“是的”。
但其他时候是怎样的呢?有趣的是,我们无法知道。每次问这个问题,我们都得到肯定的答案,但我们无法确定不问这个问题时会是什么情形。这让我们回想起变化盲或视觉的“大幻觉”理论。但对视觉而言,你可以重复看,每次你都会看到一个丰富的视觉世界。于是你以为它总是在那里。你可以试图瞥一眼某个东西,但永远无法知道没看的时候这个东西是什么样子。这就像试图很快打开冰箱看里面的灯是否一直都亮着一样:你永远赶不上灯灭的时候。
意识的大幻觉理论由此而来。我们人类很聪明,能说话,会思维,能够问自己“我现在有意识吗?”这样的问题。接下来,因为得到的回答总是肯定的,我们就立刻得到一个错误的结论,即认为我们总是有意识的。其余的观点也由此产生。我们认为在生活中每一个清醒的时刻我们都必须意识到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因为无论何时我们问自己那个问题,都发现这确实是事实。所以我们发明了与这一结论相符的比喻,如剧院、探照灯和意识流。但我们错了,彻底错了。
事实是,当我们没有问这个问题时,没有任何意识的内容,也没有任何人能体验到意识。相反,大脑不断运行,并行执行多个过程——正如丹尼特的多重草图理论所描述的那样——这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在意识之内或者意识以外的。事实上,大脑活动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整个观点都可以被抛弃,两者之间的“神奇差异”这个问题也可一并抛弃。
于是乎,意识是一个大幻觉。这个幻觉是通过问“我现在有意识吗?”或“我现在意识到什么?”这样的问题而产生的。在提问的那一刻,答案被编造出来:现在、意识流以及观察它发生的自我,一并产生出来,而在下一刻,这一切又都消失殆荆下次你再问的时候,凭着记忆,一个新的自我和新的世界被编造出来。如果你到现在还相信你一直都是有意识的,并继续创造流和剧院之类的比喻,那么你只会在困惑中越陷越深。
用这种崭新的方式来思考意识,大部分老问题都会不复存在。我们不需要解释意识如何从大脑的客观活动中产生或出现,因为它没有。我们不必解释有意识的大脑活动和无意识的大脑活动之间的神奇差异,因为它们并没有任何差别。我们不必为主观体验如何进化而来或者它是否有功能之类的问题感到好奇,因为原本就没有体验流,只有造成错觉的稍纵即逝的事件。
根据这个观点,只有能够被如此蒙骗的造物才可能像人类这样拥有意识。这可能意味着人类是独特的,或几乎是独特的,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语言、心理理论、自我概念以及其他有助于创造错觉的因素。其他动物过自己的生活,其间不断创造瞬时的知觉世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认为是在创造体验,但这种体验不同于发生在人身上的体验流。它们永远不会问让自己陷入困惑的难题。
那么,成为这些动物会有什么样的体验呢?也许有点类似稍纵即逝的构建;或像鸟飞回到栖息处时向后飞逝的丛林;或像骏马驰骋或兔子逃难时肌肉伸展带来的疼痛;或像声呐指导蝙蝠飞行时昆虫身上所体验到的迫近感。但除了说与我们绝大多数时间的体验有点相似以外,“成为蝙蝠会有什么体验?”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的答案。只有当我们问这个问题时,这个问题才会有一个答案。
电脑可能有意识吗?这又是一个棘手问题,长期以来一直很复杂。有人认为只有生物体才有意识,但其他人认为这个问题只关乎电脑所执行的功能,而非它由什么构造。根据意识的幻觉理论,答案很简单。如果任何机器有语言,或文化基因,或能问出“我现在有意识吗?”这个问题,并且能够编造有关内在自我与自身精神的理论,那它就可能像我们一样被迷惑,并以同样迷惑的方式认为那是意识。否则,它会像非人类的动物一样,通过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建构临时的感知世界,但从未想过自己在经历它们。
采取这种新的研究角度,还存在一个大问题,就是质问的本质是什么。一个造物,或者为这个问题而设计出来的机器能够问自己问题,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探讨这个问题的方法是研究当一个人这样深深地质疑时,他的大脑里发生着什么。大脑活动的流动模式是否会以某种方式汇到一起?可能会出现特殊的模式和连接吗?使用类似于大脑神经机制研究中所采用的方法,我们或许可能找到答案。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人类是否能完全抛弃幻觉,并且还能够体验世界。那些练习某种形式的冥想或静观的人声称可以做到。他们说那个平常的世界已经瓦解,存在的只有体验而没有体验者。处于这种状态的人的大脑活动模式会是什么样的呢?如果能够找到答案,我们或许能更进一步理解幻觉是如何产生的。虽然我们并不能保证这一定是一个更简单的方法,甚至也不能保证它是否可行,但它肯定不同于现在的方法。
参加这种研究的受试者要求必须拥有高度熟练的技术。有一种可行的技术是禅宗的冥想,它使用叫做“公案”的特殊故事或问题,还利用相关的下列问题:“我是谁?”、“现在是何时?”以及“这是什么?”。照这种方法练习能一直保持一种质疑的心境,并不断探寻。还有的人修炼静观,他们无论是否在冥思,都试图保持警觉,并完全敞开地呈现在当前时刻。经过长期修炼,这种看似简单的技术能够产生出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各种现象不断出现又消失,但没有任何时间或空间的感觉,也没有人在体验它们。
通过这种方式探索意识,科学家可以对练习者进行研究,但可想而知的是,同一人既可以修炼也可以做研究。事实上,已有一些科学家采用这样的方法修炼,也有一些修炼者研究科学。这给我们带来希望,即科学与个人修炼最终可能走到一起,以便让我们看得更加清楚——抛掉错觉,深刻洞察自我和他人的幻觉,把我们留在单一的世界中——没有二元性,也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