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识行为的时间进程
你完成了那个简单的伸臂屈腕的任务吗？如果还没有，你现在应该做一下，或者再重复几遍，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心理学关于自发运动的研究史上可以说是尽人皆知。
1985年，利贝特报告了一个数十年后仍在争论的实验。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一个人自发和故意地弯屈手腕时，是什么引发了这个动作？是有意识的决定在行动，抑或是某个无意识的大脑加工过程？为了找到答案，他让受试者重复至少40次这个屈腕动作，每次开始的时间由受试者自己决定。他测量了如下3项指标：动作产生的时间、大脑运动皮质开始活动的时间以及他们有意识地决定行为的时间。
前两项时间都很容易测定。动作产生的时间可以用手腕上的电极（肌电图）测定。大脑开始活动的时间可以用头皮的电极（脑电图）测定。脑电图可以探测到一个逐渐增强的、名叫“准备电位（RP）”的信号。难点在于测量受试者决定行动的时间，利贝特称之为W（意志）。问题在于，如果你让他们大喊、按键或做别的动作，这个新动作的发出都会有一个滞后，就像屈腕运动一样。同时，作出喊的决定可能干扰正在测量的主要决定。利贝特因此设计了一个特殊的方法来测定W。他在受试者前面放置了一个屏幕，上面有一个点在绕圈走，就像钟表上的指针一样。然后他让受试者看着那个时钟，并记下自己决定行动时点所在的位置。这样，他们可以在行动结束后报告在那个重要时刻屏幕上的点所处的位置。这样利贝特就可以确定他们决定行动的时刻。
那么最先发生的是哪一个呢？是W还是RP呢？你可能希望决定自己会期待哪个答案，因为它很可能体现你对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的总体看法。
利贝特发现决定行动的时间W在行动前200毫秒（1/5秒）产生，但准备电位大约出现在决定行为之前350毫秒，也即在行动前约550毫秒。换句话说，大脑准备运动的过程比人有意识决定行动的时间至少早1/3秒。从大脑的角度来看，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在人有意识地决定运动之前一定产生了大量的神经加工过程。
毫不奇怪，该发现引发了不少争议。毕竟，它似乎威胁到“我们的决定引发了行动”这一关于意识行为的最基本假设。但如果你想想看，有意识的决定先于大脑活动这种想法简直就是一个魔法。这意味着意识可以凭空产生，并且影响脑部的物质活动。唯有二元论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如笛卡尔、波普尔和埃克尔斯的理论。我们已经明白为什么这些理论让人看不到希望。
这表明任何人都不应对利贝特的实验结果感到惊讶。但是他们却非常吃惊。这些结果究竟意味着什么，哲学家、神经科学家、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都卷入了这场漫长而复杂的辩论当中。
一些人从表面上接受这个结果，认为意识来得太迟，不能启动自发运动过程，因此意识不能成为最终的原因。他们的结论是：我们没有自由意志。
在质疑该结论的人群中，有人试图否定实验结果的有效性，比如他们对测量W所使用的方法、使用的任务或实验的设计有争议。但利贝特做了许多控制实验，排除了其中大部分问题。后来的重复性实验也都基本上验证了利贝特的结果。
还有人认为实验结果不能放大到自由意志真正起重要作用的行为上。例如，在这项任务中，受试者只能选择什么时候行动，而不能选择采取何种行动。而且简单的腕部运动不能和起床或读书之类的复杂动作相提并论，更不用提诸如是否接受一个职位或如何培养孩子这类艰难的选择了。因此，人们争辩道，利贝特的结果并没有提供反对这类真正重要的自由意志的证据。
利贝特本人并不接受这些批评；他也不承认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相反，他找到意识在自发行动中扮演的另一个角色。他注意到有时受试者报告他们在运动发生的前一刻取消了行动。于是他又做了另外一个实验来检验它。结果表明，在这种情况下，准备电位起初很正常，但是很快就减弱了，并在行动应该发生前的200毫秒内消失了。据此，他主张“自由否决”存在。他说，意识不能启动屈腕动作，但是可以阻止它发生。换句话说，我们虽然没有自由意志，但我们却拥有“自由否决”（free won't）。
利贝特认为这个发现对自由与责任具有重要意义。它意味着，我们虽然不能自觉地控制自己的性情或冲动，但我们能够自觉地防止其表现出来。例如，我们不应该仅仅因为想象要杀人、强奸或者盗窃而承担责任，因为这些冲动不在意识控制之下，但我们应该可以阻止这些事情发生，因为我们有意识否决力。这样，利贝特能够接受自己的实验结果，同时也不用放弃意识力的说法。事实上，他更进了一步，发展出“意识精神场理论”，主张主观体验是自然界独特而基本的属性；它是一种场，产生于大脑活动中，进而对脑部的活动施加影响。他声称，这个统一而强大的场能够解释意识的两个最困难的特征：精神活动的整合性以及我们的自由意志感。
最后，对该实验最尖锐的批评是认为它完全是在误导人，因为该实验建立在能够测定意识体验的时间这一错误想法上。正如我们在第三章所看到的那样，有关时间和意识的实验引出了种种困惑和相互矛盾的结论。其中一个解决办法是对意识的时间进程这种说法采取彻底的怀疑态度。要记得利贝特的实验的核心部分是测定W，也就是决策出现在意识中的时刻，或者决策变得有意识的时刻。但是认为存在这样的时刻有道理吗？
整个测量意识体验的时间的想法都是有问题的，因为它假设存在两类时间：大脑活动产生的时间和这些大脑活动“变得有意识”或“进入意识”的时间。换句话说，如果你承认W能被测量，你就承认了意识体验不是大脑活动。
另一种办法是否认意识体验这个事件发生在特定的时间。这意味着对整个实验完全不同的解读。我们可以说受试者报告的是他们知道运动即将发生的时刻，但并不能说这是有意识决定的时刻。据此观点，意识意志不能启动行动不是因为它来得太迟，而是因为它不能独立于大脑里进行的各种过程，因此它并不是任何控制力或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