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困难的问题
什么是意识?这个问题听起来简单,实则不然。在人们探讨的问题中,意识是一个看似再明显不过,却又最难解释清楚的概念。我们要么必须用意识来探讨其本身(这个想法本身就略显怪异),要么就得让自己从想要研究的这个概念中解脱出来。难怪几千年来哲学家、科学家一直在这个概念上苦苦探索,也难怪科学家曾长期抵制它,甚至拒绝研究。令人欣喜的是,进入21世纪,“意识研究”逐渐兴起。心理学、生物学、神经科学已准备好探讨这样一些难题:意识的功能是什么?如果没有意识,人类有没有可能进化到今天?意识有可能是一种幻觉吗?不管怎样,到底什么是意识呢?
这并不意味着意识之谜已经消失。事实上,它还是一如既往地深奥。不同的是,我们现在对大脑的认识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经能够直面意识这个问题。人脑中有数百万细小的脑细胞,它们的放电究竟是怎样产生个人、主观的意识体验呢?
想要在认识意识的征途中取得任何进展,我们必须重视这个问题。许多人声称他们已经揭开了意识之谜:他们提出大统一场理论、量子力学理论或精神的“意识力”等许多理论来解释意识,但其中大部分人完全忽视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的巨大鸿沟或“无底深渊”。只要忽视这个问题,他们就根本不是在探讨意识。
这其实是哲学家2,000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著名的心-身问题的现代版。人们面临的困难在于:在平常的人类体验中似乎存在两类完全不同的事物,但还没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方式使二者融为一体。
一方面,我们有自己的体验。现在,我可以看见远处山上的房子和树木,听到汽车从大道上驶来,享受自家房屋的温馨和熟悉,同时也想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只猫想进来才发出那抓挠之声。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个人体验,很难向别人表述清楚。我可能会想你对绿色的体验是否和我一样,或者咖啡对你我是否具有完全相同的香味,但我永远弄不明白。这些难以言传(或无法形容)的特质就是哲学家所谓的感质(虽然在是否存在感质这个问题上还存有许多争论)。那个晶莹剔透的红杯子的红色是一个可感受的特质;我的小猫身上的皮毛的柔软感也是可感受的特质;咖啡的香味也同样如此。这些体验似乎都是真实的、生动的,不可否认。它们构成了我所生活的世界。事实上,它们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另一方面,我深信世界上存在着一个物质世界,是它产生了这些体验。我可能会对这个物质世界的构成或更深层的本质存有疑问,但我并不怀疑它的存在。如果我否认它的存在,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当我来到门口时,可能会见到猫跑进来——如果你恰好经过,你也会同意说现在正有一只猫拖着沾满泥的脚踩过我的书桌,留下一串脚樱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两种事物似乎截然不同。有一些是真实存在的实物,它们的大孝形状、重量及其他种种属性大家都可以测量并达成一致。但同时也存在个人体验——疼痛感以及我现在所看到的苹果的颜色。
历史上多数人都采用过某种形式的二元论,即认为确实存在两个不同的领域和世界。在当今绝大多数的非西方文化中,情况依旧如此。调查显示,多数受过教育的西方人也这样认为。几乎所有的主流宗教都采用二元论:基督徒和穆斯林相信永恒、非物质的灵魂,而印度教教徒则相信阿特曼(Atman)或心中神圣的自我。在宗教中,仅有佛教否认存在连续的内在自我或灵魂。即使在非宗教人士中,二元论也普遍存在于西方文化中。流行的新时代理论唤醒了心灵、意识或精神的力量,仿佛它们是一股独立的力量。替代疗法治疗师赞同精神对身体的影响,仿佛精神和身体二者完全不同。这样的二元观是如此深地植根于我们的语言之中,以至于我们可以愉快地谈论“我的大脑”或“我的身体”,仿佛“我”与“它们”可以彼此分离。
17世纪,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正式提出了人所共知的二元论。这个叫做笛卡尔二元论的理论认为心和脑由不同的物质构成。在笛卡尔看来,心是非物质的,不可延伸(即不占空间或没有位置),而身体和自然界的其余部分由有形的、可延伸的物质构成。该理论的漏洞显而易见:身心之间如何相互作用?笛卡尔认为它们在大脑中心一个叫松果体的细小组织里相遇。但这只是暂时回答了这个问题。松果体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结构,但笛卡尔二元论没有解释为什么单单只有它可以通向精神世界。
任何一个试图建立二元论的努力都会在身心相互作用这个问题上受阻,这也许正是大多数哲学家和科学家完全拒绝一切形式的二元论,而主张某种形式的一元论的原因。但他们的选择并不多,而且同样也面临很多问题。唯心主义者认为精神是最根本的,但他们必须解释为什么存在协调一致的物质世界以及它是如何产生的。中性一元论者反对二元论,但他们对世界的本质及其统一方式还不能达成一致意见。第三种选择是唯物主义,目前这在当今的科学家中是最受欢迎的。唯物论者认为物质是最根本的,但他们必须面对要探讨的问题:如何解释意识?完全由物质构成的大脑如何产生出意识体验或不可言喻的感质?
这个问题被称为意识的“困难的问题”(hard problem)。这个术语最早由澳大利亚哲学家大卫·邱玛斯(David Chalmers)在1994年创造。他想把这个重要的、无法抗拒的难题同被他称作“容易的问题”区分开来。在邱玛斯看来,“容易的问题”指那些我们原则上知道该如何解决的问题,即使我们目前尚未解决,它们包括诸如感知、学习、注意力或记忆之类的问题,也包括我们如何辨别物体、如何对刺激作出反应以及如何区别睡眠状态和清醒状态等等。他说,相对于体验本身这个真正的难题而言,这些问题都很容易。
并不是人人都赞同邱玛斯的观点。一些人声称“困难的问题”并不存在,认为这不过是由于人们对意识的错误理解,或对“容易的问题”的严重低估而造成的。美国哲学家帕特里夏·丘奇兰德(Patricia Churchland)称其为“伪问题”(hornswoggle problem)。她认为我们并不能预先决定哪个问题才是真正令人费解的问题。她声称“困难的问题”源于人们错误的直觉,即认为在解释了知觉、记忆、注意和所有其他细节之后,仍然会遗漏“意识本身”这个问题。
这些反对意见非常重要。在深入讨论之前,我们必须把“意识本身”的意义弄得更清楚,如果它有意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