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抑郁说出来
我们祖先创造的第一种情绪技术是语言。人们以各种方式通过语言来人为地激发幸福感,这些方式对遗传并没有明显的益处。这里我会提到三种方式:安慰、娱乐和“释放”。前两种使听者受益,后一种使说话人受益。
早在我们的祖先学会交谈之前,他们可能就已经用拥抱和爱抚来互相安慰了,但是语言的出现为他们提供了新的安慰方式,即用言语表示同情或提出建议。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发现语言是抗抑郁的良药。这一方法存在了许多年,现在几乎成为了一种本能。当朋友情绪低落时,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通过聊天让他们高兴起来。当我们情绪低落时,也会自然地通过语言来自我调整,对自己说一些鼓励的话。由阿龙·贝克(Aaron Beck)在20世纪60年代创建的认知疗法就是基于这种内心独白的一种心理疗法。认知疗法的创新之处在于它试图将这一过程系统化,但是,通过和自己对话来自我安慰这种做法可能与语言一样古老。
认知治疗师会教给人们如何识别自己的消极思想,并且用更积极的想法来代替它们,从而使人们成为情绪的主人而不是奴隶。这一做法隐含着一个古老的观点,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情绪可以影响思维也可以被思维所影响(下一章会进一步探讨)。通过努力克服消极的思想,鼓励积极的思想,我们可以学到一些控制情绪的方法,从而凭借意志的力量使自己走出忧郁的阴影。但这种方式不是任何时候都行得通。有时我们牢牢地被情绪所控制,无法再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认知疗法并非总能奏效。对于稍感沮丧的人来说,建议她换个角度看问题可能会有所帮助,但是对于严重抑郁的人来说,这种建议就显得很轻率。告诉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要积极地思考并不能让他乐观起来。
认知疗法并不是给一些轻率的建议,而是教给人们识别和消除消极思维的具体方法。加上训练有素的治疗师的辅导,认知疗法可以像“百忧解”等抗抑郁药一样有效。然而,尽管认知疗法宣称拥有种种具体的治疗技术,我仍然怀疑发挥作用的并非治疗师的建议,而是同情的表达。
另一种用语言使人们高兴起来的方法是讲故事和笑话。故事迎合了我们对社会信息的需求。尽管故事是虚构的,但它也能够满足这种演化出来的兴趣。从进化论的观点来看,这是很奇怪的。如果——按照某些人的观点——语言的进化是为了让我们的祖先交换其他社会成员的信息,那么获得这样的信息能否引起满足感应该取决于是否相信其真实性。追求虚假信息并从中获得满足并不能让我们取得进化上的优势,但人们对故事和戏剧的喜爱似乎说明了他们能从这些虚构的信息中获得满足。笑话迎合了人们的幽默感,它给人类进化带来的好处就更加神秘了。杰弗里·米勒(Geoffrey Miller)认为,故事和笑话之所以能让我们高兴是因为它们提供了有用的信息,即讲述者的智慧。当某人讲故事时,他是在吸引人们关注他的创造力。当某人讲笑话时,他是在表现他对这个笑话的理解。因此,讲故事和讲笑话并不是技术而是本能。
第三种与语言有关的情感技术是释放。释放指的是通过倾诉来消除不愉快的情感。安慰和娱乐可能与语言一样古老,但释放则不同,它是一种较新的方式。几千年来,人们可能一直在使用语言来“排解心中的苦闷”,但释放不仅是说出困扰你的想法,而且是要用语言来消除不愉快的情绪。释放这一观点的主要创建人是维也纳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9—1939),他认为将消极情绪说出来是消除它们的唯一方式。为了理解弗洛伊德是怎样得出这一观点的,我们先来看一看“水力理论”(hydraulic theory),它是弗洛伊德许多观点的基矗
水力学是关于液体在管道中的运行的科学,而情绪的水力理论将情绪看作在脑中循环的精神体液,就像血管中流动的血液一样。当人们告诉你“不要把感情闷在心里”,或者警告说你会被“压爆”时,他们就在无形中认可了这种观点。由于一些液体很容易变成蒸气,“撒气”等有关气体的比喻姑且也可看作是水力理论的一部分。
情绪的水力理论至少可以回溯到法国哲学家和科学家勒奈·笛卡尔(1596—1650)。笛卡尔将神经看作气压泵,它把“动物精气”由神经末梢传到脑部,然后再输送到各个肌肉部位,这与体液理论非常一致。从希腊时代一直到18世纪,这一理论在西方的医学思想上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根据这一理论,决定健康的最重要的因素是体内的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黑胆汁和黄胆汁。多数疾病被认为是这些体液的失调或者阻塞引起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过去两千年中放血治疗术如此盛行。
随着笛卡尔将水力原理应用于精神领域,体液医学理论的应用范围就不可避免地由身体疾病扩展到了精神疾玻这在本质上与弗洛伊德创建的精神分析法相同。弗洛伊德明确指出,由于人的精神中充满了里比多(libido)这种精神体液,它也应该被“放血”治疗,就像医生对生病的机体进行放血一样。情绪表达是释放精神体液的正常途径,如果情绪表达受到阻碍,精神体液就会寻求其他出口,从而可能导致危险。
弗洛伊德的一番论证告诉我们,自然的情绪表达一旦受阻,后果将非常严重。如果你生气了却没有将怒火发泄出来,怒气不会自行消散。如果这种怒气没有通过自然出口释放出来,例如朝那个惹你生气的人发火,它就会像有毒的体液一样留在体内,直到后来你向那些无辜的人发火。弗洛伊德认为,如果所有这些情绪表达都受到了阻碍,它将寻求其他宣泄方式,甚至是一些有害的方式,如引起身心失调。幸运的是,还有其他“清除毒素”的方式,它们可以让积压已久的情绪得到释放,而不用违反社会规范或让自己生玻
倾诉的作用好比安全阀,它使心理压力得到释放,就像多余的气体得以从阻塞的管道中释放出来一样。这种观点有时被称为情绪的“宣泄理论”。任何能将负面情绪“排出体外”的事都可被称为“宣泄”体验。宣泄(Catharsis)一词源于希腊语,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的一个关键概念,但那时这个词有着不同的含义,它与情绪的水力理论毫无关系。该词现在的用法源自弗洛伊德,他用“宣泄”一词来描述他所假想的“精神体液”的释放。于是,弗洛伊德无意中使人们误以为情绪的水力理论来自古希腊,这真是大错特错。对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宣泄一词的确切含义现在仍有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与“撒气”无关。哲学家马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认为宣泄是一种高级智力活动,在这一活动中情绪与人类活动的关系通过体验和反思过程逐渐清晰起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剧院是进行宣泄的理想去处,也许是因为它可以让我们以托马斯·舍夫(Thomas Scheff)所说的“最佳审美距离”体验情绪。如果我们被一种强烈的情绪直接控制,我们可能无法从这种强烈的情绪体验中学到什么。相反,如果离情绪事件太远,我们就不会有任何感触。戏剧的功能也许就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情境,使我们能在安全的距离内去体验种种情绪,从而学会今后如何更好地应对。
如果情绪的水力理论不是古希腊时期的观点,与亚里士多德的宣泄理论也无关,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正如前面所说,这一理论的一部分源于疾病的体液理论和笛卡尔的神经好比气压泵的观点。然而,用语言表达情绪的作用与安全阀类似这一观点则是近期才出现的。自从20世纪初弗洛伊德使这一观点得到普及后,它就日渐盛行,时至今日已成为许多西方国家的共同观点。让我们回头看一下梗着脖子、优越感十足的维多利亚人。在维多利亚时代,“情感素养”(emotional literacy)受到高度的重视。不能公开交流情感的人被认为是心理上不成熟的人、是情绪被普遍压抑的旧时代的产物。然而,心理学家逐渐意识到情绪的水力理论过于简单。自然的情感宣泄在某些情况下可能非常有益,但在其他情况下就会带来危害。
最近的证据表明,如果讨论情感的时机不对,也有可能产生危险。该证据与一种叫做“疏泄”(debriefing)的心理疗法有关。在许多西方国家,创伤事件的受害者都会接受疏泄治疗。每当发生重大灾难,如火车出轨或者劫机事件,咨询师就会与紧急救护人员一起飞到现常在医生完成对身体创伤的治疗后,咨询师会针对其“心理创伤”进行治疗。治疗包括回忆创伤事件以及说出对这些事件的所有感觉。
疏泄疗法与弗洛伊德经典的精神分析法在许多方面差别很大,但它们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与精神分析法一样,疏泄疗法也是基于情绪的水力理论,主张把创伤引起的负面情绪说出来,而不要积在心里,这样负面情绪就会烟消云散,不会留下任何伤害。如果情绪的水力理论成立,那么在创伤事件后立即接受疏泄治疗的人应该比没有得到治疗的人的长期症状要少。然而,根据心理学家乔·里克(Jo Rick)的研究,情况正好相反:疏泄实际上会使情况恶化。在对交通事故受害者的一项研究中,乔·里克发现接受过疏泄治疗的人比没有接受过的人在事故发生一年后表现出更多的闪回和恐惧。
随着近几十年来脑研究的发展,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说出创伤记忆会使情况恶化。不愉快的记忆不同于未经处理的伤口,如果你不予理睬,它们并不会像弗洛伊德所认为的那样溃烂下去。它们会消失,这是一种“消退”过程。相反,如果最初的经历被复述,负责记忆编码的神经通路就会不断被激活,从而阻止消退。谈论旧的记忆并不能使它们消失,反而会让它们更活跃。早在神经科学研究发现消退过程之前,亚当·斯密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在《道德情操论》一,他说,“在谈到他们的不幸时”,那些寻求同情的人“激活了对痛苦情景的回忆。于是眼泪比以前流得更快,自己陷入了痛苦的无助之中。”
进化论也对情绪的水力理论提出了一些严肃的质疑。水力模型将情绪视作不惜一切寻求宣泄的力量。就像河水既可以通过正常河道也可以通过分流注入海洋一样,情绪压力也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得到很好的“释放”,不论是交谈和写作,还是神经症状与艺术创造。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一种很奇特的精神设计。为什么自然选择会创造出这样一种变幻莫测的心理能量?头脑的进化使我们能够解决很多具体问题,这些问题对于生存和繁衍都是至关重要的。特定的行为模式——比如逃跑——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捕食者靠近时——会有正面效果,而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则危害极大,如离开一个可能成为自己配偶的人。如果不同情绪的进化是为了激发不同的行动,我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它们在得不到宣泄时会像废品一样“堆积”,更不要说为什么毫不相关的行为可以使它们得到“释放”了。
看来语言并不是通向幸福的最有效的捷径。虽然一些仔细斟酌过的话有时会带来安慰,一个有趣的笑话可以引起阵阵笑声,但它们并不能治疗严重的抑郁。正如我们刚刚谈到的,把不快说出来未必是舒缓情绪的最佳方法。因此,人类一直在寻求除语言之外的情绪技术,它们会成为更快、更安全的通往幸福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