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情绪的价值
我们很容易明白恐惧和愤怒等基本情绪是怎样帮助祖先生存下来的。在一个四处都隐藏着饥饿的捕食者的世界里,恐惧的能力非常有用。一旦出现危险信号,它可以使动物迅速作出反应,使它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荷尔蒙,以便能快速逃跑,让它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见下框)愤怒也是一样,只是它会让机体进入战斗状态而不是准备逃跑。
恐惧的两条通路
美国神经科学家约瑟夫·勒杜(Joseph LeDoux)发现恐惧是由大脑中两条不同的通路所控制的。第一条通路与基本情绪相连,它传递信号快,但是经常出错。第二条通路传递信号较慢,但是更准确。最理想的状态是两条通路一起工作,使这两部分都能达到最好的状态。第一条通路让我们迅速对潜在的危险信号作出反应,但是它常常被错误警报所激活。而第二条通路会认真判断形势,如果它认为危险不真实,就会切断由第一条通路引起的恐惧反应。在恐惧症患者中,第二条通路功能不正常,因此就会不断对无害刺激产生恐惧反应。
惊讶和厌恶的情绪也比较容易解释。惊讶可以帮助动物对新刺激产生反应。当出现意想不到的事物时,惊讶的反应迫使我们停下来仔细观察。我们的眉毛耸起、眼睛睁大,尽可能多地观察新情况,身体随时准备调转方向。同样,厌恶的能力也是有用的。在一个充斥着腐烂食物和粪便的世界里,传染病菌在里面安营扎寨,而厌恶感能让动物远离这些东西,使它们避免中毒或者被感染。
另外两种基本情绪——快乐和痛苦——的进化原理较为复杂。它们的演化是为了促使我们从事或者避免某些行动。在石器时代,快乐源于那些能帮助我们传宗接代的行为和事件。发生性行为、遇见老朋友、得到礼物等之所以会让人感到快乐,是因为这些事情都有利于祖先顺利地繁衍生息。相反,朋友死亡或重要物品丢失会使人悲伤,因为这些事情都不利于我们祖先的成功繁衍。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祖先认为这些情绪和基因的成功遗传有关。自然选择并没有赋予我们直接去思考基因如何才能更好地遗传这一问题的能力,而是给了我们感受快乐的能力,后又使我们的快乐体验和那些有助于基因遗传的事情联系起来。
如果快乐和痛苦是作为驱动力演化而来的,就像谚语中的胡萝卜和大棒一样,那么它们应该是通过预测来起到驱动作用的。如果这些情绪无法预测某一具体行动会让人感到快乐还是痛苦,它们就无法告诉我们该不该采取此种行动。如果我们不能根据这些情绪所作的预测来决定该怎么做,那么感到快乐或者痛苦就没有意义了。这意味着不管愿意与否,为了明白什么事情会让我们快乐或痛苦,我们首先要体验过这些情绪,然后根据对这些情绪的记忆来掌控自己的生活。因此童年是很重要的,在这个时期里我们尝试着发现个人的好恶。
幸运的是,我们不必完全依靠自己的经验。尽管每个人的喜好不一样,但快乐或者痛苦的根本原因对于所有人来说都相同,因此我们可以借鉴他人的经验。恐惧和厌恶等其他基本情绪也是如此。看到父母害怕在某一条河里洗澡,孩子们不用自己体验就知道那条河有危险。同样,看到父母讨厌某种食物,他们自己就不会去品尝那些不好吃的东西。对智人这样的社会生物来说,情绪的作用是双倍的。一方面,内在感觉和情绪引起的身体变化使得机体采取或避免某种行动。另一方面,情绪的外部表现会为他人提供信息,使他人可以借鉴我们的经历。
其他社会生物中也有同样的现象,包括许多灵长类动物。在一个实验中,一群实验室中饲养的猕猴第一次见到蛇时并不害怕。然而,在看到电影中的另外一只猴子见到蛇时的恐惧反应之后,它们对蛇也有了恐惧的反应。然而,从经验中学习也是有限度的。当看到电影中的其他猴子对一朵花或一只兔子感到害怕时,生长在实验室中的猕猴并没有对这些毫无威胁的东西表现出恐惧。情绪的学习取决于环境影响以及个体选择性地学习某些东西的内在倾向。
不是所有的情绪表达都能让其他生物来间接学习。有些情绪表达不是真实情绪的反映,而是欺骗行为。例如,当一只猫受到威胁时,它的毛会竖起来。然而,这一信号不是为了让其他动物知道它受到了威胁。相反,它希望其他动物——捕猎者——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威胁,因为这会刺激捕猎者对它进行攻击。毛竖起来是要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强大,以此来防止捕猎者或者其他猫对它的攻击。
因此,在考虑情绪的演化时,我们必须考虑每种情绪反应的所有要素。只注意内部感觉是不够的,还必须要考虑面部表情和其他信号。达尔文是第一个强调这些信号的重要性的人,在其著作《人类和动物的情绪表达》(1872)中,达尔文考察了很多情绪信号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的连续性。达尔文对这些信号很感兴趣,他认为它们能很好地证明人类是从其他动物进化而来的。例如,当我们害怕时毛发会竖起来,他认为这是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特点,那时他们浑身上下都长着浓密的毛发,害怕时毛发就会竖起,就像今天的猫一样。当然,现在我们头上的几根头发就算竖起来也很难使我们显得更大,因此这样的反应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但它仍然存在,这是我们的类人猿祖先所遗留下来的一个特点。
恐惧时毛发会竖起,愤怒时会露出牙齿,这些情绪表达的进化原因很容易理解。然而,其他情绪表达就非常神秘了。流泪就是如此。我们在悲伤时为什么流泪这一问题让进化论者很困惑。表达情感的泪水是人类独特的现象。大多数哺乳动物都有泪腺,但是泪腺的存在只是为了保护眼睛不受到伤害。没有其他的生物会在悲伤时哭泣——甚至我们最近的亲戚猩猩也不会。
达尔文否认悲伤的眼泪有任何作用。他认为泪腺是为了在婴儿期保护眼睛才进化出来的,因为长时间的哭喊会导致视觉损伤。达尔文认为成人在悲伤时流出的眼泪只是摩擦眼睛时泪腺被压迫所导致的偶然结果,就像笑或者打喷嚏时同一部位的肌肉收缩也可以导致流泪一样。
最近,有研究者对上述观点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表达情绪的眼泪有许多功能。威廉·弗雷(William Frey)发现悲伤的眼泪与其他类型的眼泪在生化成分上不同,于是他提出眼泪可以消除身体中的压力激素。他声称这就是人们在痛快地哭一场后感觉会好很多的原因。一种更普遍的观点是眼泪是悲伤的真实表达。表达情感的信号如果是发自内心的,那它们一定不容易假装,而且有意去哭也确实很困难,演员要经过反复练习才能哭得自然。根据这一观点,哭过之后感觉会好一些不是因为排除了多余的荷尔蒙,而是因为哭泣通常会使我们得到他人的帮助。如果这是一个合理的进化解释的话,那么哭泣这一情绪表达应该出现在同情之后,或者与同情同时进化出来。然而,这一理论仍存在一个问题,它不能解释为什么独自哭泣有时也会让人感觉好一些。
既然人类是唯一在悲伤时哭泣的动物,这种情绪表达一定是在相对较近的年代——也就是人类从猩猩的谱系中分开来以后才出现的。其他大多数情绪表达则更古老一些。我们害怕时毛发会倒立的现象可能起源于5,000万年前,那时地球上居住着哺乳类动物的共同祖先。而害怕这种情绪比它本身的生理表现还要早。事实上,它可能是最早出现的几种情绪之一。大约5亿多年前出现的第一批脊椎动物可能就具有这种情绪。这些早期脊椎动物的后代——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哺乳动物——都继承了害怕的能力。人类并不是唯一会害怕的动物。
快乐和痛苦等基本情绪则出现得晚一些,但也有很长的历史了,因此不只是人类才有这些情感。一只猫蜷伏在温暖的火炉旁大声地打着呼噜,有谁能怀疑它的快乐呢?证明其他动物也会感到悲伤可能会更难,但是大象就有这种情感。在小象被猎杀后,尽管有危险,母象仍然舍不得遗弃孩子的尸体,并且经常到它们的坟地去。
你也许会认为我多愁善感,那我们就先来看一下神经解剖学上的证据吧。当我们拿差异很大的动物作对比时,我们发现它们的大脑惊人地相似。例如,在所有脊椎动物中,脑都被分为了三个明显的区域:后脑、中脑、前脑,每一个区域都有相同的基本结构和通路,这表明脑的进化是一个非常保守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许多系统的变化都极其微小,尽管身体的其他部分可能有很大的改变。调节害怕和愤怒等基本情绪的神经系统尤其如此。神经科学家约瑟夫·勒杜证实了各种动物调节愤怒反应的神经机制是相同的,无论是鸽子和老鼠还是猫和人类。其他动物与人有着相似的情感体验,这一观点有着坚实的科学基础,并不是将动物拟人化。
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哺乳动物来说,恐惧和愤怒等基本情绪是由一组被称为边缘系统的神经结构来调节的。这些结构包括海马区、有色带环绕的脑回、前丘脑以及扁桃形结构(见图9)。这些结构位于脑中央,处于新大脑皮层的神经组织之下。顾名思义,新大脑皮层是近期才进化出来的。虽然鱼类、两栖动物、鸟类、爬行动物也有新大脑皮层,但是哺乳动物的新大脑皮层更大,它完全包住了边缘结构,这一点是哺乳动物与其他脊椎动物在脑结构上的主要差异。神经科学家保罗·麦克莱恩(Paul Maclean)认为,哺乳动物的脑进化主要在于新大脑皮层的扩展,而较早的边缘结构变化较少,当然也不是完全保持不变。在对不同物种进行比较时,所有的问题都是程度上的,比如我的边缘结构与乌龟的不同(但愿如此),但是我的大脑皮层与乌龟的差异更大。
如果恐惧等基本情绪完全由边缘系统来调节,那么爱和内疚等高级认知情感就主要在大脑皮层中生成。这就意味着高级认知情感的进化比基本情绪要更晚,随着高级哺乳动物的出现,新大脑皮层开始扩展,在此之后高级认知情感才出现。换句话说,高级认知情感的存在不会超过6,000万年,事实上还有可能更短,而脊椎动物的脑以及基本情绪自形成已有约5亿年的历史,远远长于高级认知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