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上的鲜血
公元177年,在卢格杜鲁姆(今法国南部的里昂),正值午休的时候,圆形角斗场里正在上演一出有关基督徒的“好戏”。这些基督教的同伴后来记述了自己所目睹的一切。首先,马图鲁斯和桑克图斯被带进角斗场,受到各种折磨:他们被夹道鞭打,被野兽攻击,忍受了狂热的人群所要求的各种刑法。之后是阿塔鲁斯和亚历山大,他们也受尽折磨,最后被绑在一把烧红的铁椅上,皮肉都被烧焦。在节日的最后一天,女奴布朗蒂娜被带进角斗常在遭到鞭打、狮子攻击、火刑之后,她被扔进网里,让公牛攻击。“在被公牛摔了几下之后,她不再有痛苦的感觉,这是因为她有希望、坚定的信仰并且和基督有交流。”
对于公元2世纪的里昂居民来说,看基督徒受折磨是外出休闲的一部分,是娱乐活动的一部分,是表演的一部分。人群像狮子一样吼叫。但同样需要强调的是,在这件事里(以及在许多其他有关暴力和残忍的故事里)热烈欢呼的旁观者并非是一群由当地乡巴佬和游手好闲者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们不是一群歇斯底里的暴民,而是实实在在的良民。对他们而言,看公开组织的暴力活动是严肃而引人入胜的消遣。人们希望被社会遗弃的人(土匪、劫匪、罪犯、逃跑的奴隶)悲惨地死去,以供体面守法的人们享乐。与此相似,人们也希望职业的斗士(角斗士、野兽猎杀者)进行表演。一些观众对自己喜爱的斗士的技巧、训练和经历了如指掌。对于另一些人而言,这些浑身都是打斗伤疤的壮硕粗人则是其性幻想的对象。
所有去观看角斗比赛的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罗马,据说克劳狄皇帝对被杀者临死时的痛苦表情极其着迷,以至于他下令把他们的脸扭过来面向他。实际上,根据帝王传记作家苏埃托尼乌斯的记叙,克劳狄(他本人身有残疾)对于角斗的暴力如此热衷,以至于他会在拂晓前就赶到竞技场,在下午人群中的绝大多数有钱人都回家午休后,仍不肯离去。
观看角斗比赛是罗马人的一个习惯。在角斗场里,走到座位上要经过一连串复杂的昏暗过道、斜坡和陡直的台阶。就像19世纪最好的歌剧院一样,这些尽可能确保了拥有最好座位的人能够通过专用通道到达观众席。当观众眨着眼睛从黑暗中走出来时,他看到的是自己所属的这个微观社会,在阳光照耀下格外显眼;人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按照精心排定的年龄、地位、财富和职业等级就座。奥古斯都皇帝曾经下令,按照帝国的社会等级秩序安排角斗场的座位。在行省城市里,市政议事会的成员占据了最好的座位,然后是男性公民,已婚者和单身汉分席而坐;职业团体占据指定的座位,具有公民权的少年拥有专门的区域。
毋庸置疑,实际上这一严格的等级划分并不是那么绝对(例如,达官贵人们可能邀请朋友和他们坐在一起),但其大致的目的是明确的:城市贫民可能会喧闹不堪,因此他们中只有少部分人能到场观看。在罗马的大竞技场里,5万个座位中的60%是留给富有公民的,只有后排20%的座位留给城市贫民、非公民和奴隶。其余在层层座位顶端的空间,是几排隐蔽的座位(从地面入口上来要爬220级台阶),这是分配给妇女的。圆形角斗场严格的几何形建筑结构,极为方便地把人群分成明显可辨的社会等级。人们在乎坐在哪里,以及被他人看见坐在哪里。
在罗马,观看角斗比赛的皇帝主宰着一个等级分明的微型帝国。人群的欢呼是民众对现政权支持的见证。皇帝坐在专用包厢里,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尤利乌斯·恺撒和2世纪末期的皇帝马可·奥勒利乌斯因为忙于批复奏章忘记了观赏角斗表演而受到了强烈的批评。人们期望皇帝关心场上的角斗,也关注观众群体。他们随时都可能要求得到皇帝的恩赐,或者是大声叫喊:“他击中了!他赢了1以此欢呼致命一击或是身受重伤的角斗士当场毙命。角斗士不仅要被训练得善于角斗,而且还要以合适的方式去死。他应该是挺胸,身子右倾,头下垂,蹲坐在武器之上。这是罗马世界垂死的天鹅形象,是一种冷酷的、正式的死亡方式。如果角斗士不以这种方式死去,不满的人群就会向他大发嘘声。
这种对生死攸关时刻的精心呈现是公开盛大演出的一部分,仅其组织本身就足以令人钦佩。对皇帝们而言,资助这些壮观的表演可以向所有人表明,他们在财富和地位上都处于社会的顶峰。在赞许的人群面前,鲜血的任意流淌和大把挥撒金钱均对他们有利。公元前65年,在恺撒为自己父亲葬礼举办的角斗比赛中,角斗士使用的是银质铠甲。在其他场合,铠甲上可能镶有珠宝,或是装饰孔雀或鸵鸟羽毛。公元80年,罗马大竞技场落成时举行了100天的竞技比赛,包括角斗士决斗、对9,000头野兽的屠杀。提图斯皇帝还款待观众。他向人群中抛掷小木球,每个小木球上都标有可以换取的奖品,包括食物、衣服、(对于少数幸运者)马匹、银器或是奴隶。
在角斗士决斗中投入惊人的时间、金钱和感情凸显了它在展示罗马统治地位方面的重要性。观众的欢呼和有节奏的歌唱既表明了他们的团结,又表明他们作为一个集体和那些在他们眼前被屠杀的人之间的距离。通过决定一个被击败的角斗士的命运,观众断言,他们对人类有着绝对的控制。关乎生死的角斗活动是由社会安排的有节制的混乱瞬间,其目的在于强调社会自身的安定。从这个意义上说,角斗尝受到严密控制的人群以及角斗场内各种残忍的活动都体现了维护帝国统一的暴力和秩序。这些血腥的场景表明,暴力是一个有序社会不可回避的一部分,正如战争曾经是建立帝国的必要部分一样。
同样重要的是,无论暴力和秩序能够被多么成功地浓缩在一个场地的表演中,它们从来都不能被完全区分开来的。把竞技场地和观众隔离开来的坚实木栅栏标志着一种分隔,但这种分隔可以被跨越、被混淆、被推翻或是被模糊。公元192年,元老院议员、历史学家卡修斯·狄奥观看了康茂德皇帝举行的角斗比赛,皇帝本人不仅主持了比赛,而且作为角斗士亲自上场决斗:
竞技会持续了14天。当皇帝陛下参加决斗时,吾等元老院议员总是出席观看……皇帝陛下对吾等元老做的一件事使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的厄运即将来临。他杀死一只鸵鸟后,砍下它的头,径直来到我们坐的地方,左手提着鸵鸟头,右手挥舞着血淋淋的宝剑。他没有说话,但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摇着头,好像是说,他会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我们。许多嘲笑他的人会当场被宝剑砍死(我们不是担忧得不得了,而是笑得合不拢嘴),而如果我不是从花冠上摘下片桂树叶放在口里嚼的话,也会被砍死。我还劝说坐在旁边的其他人也嚼他们的桂树叶,这样通过下颌有规律的咀嚼运动,我们可以掩饰脸上嘲笑的表情。
根据卡修斯·狄奥亲眼所见,康茂德皇帝疯狂地咧着嘴笑,手里挥舞着砍下的鸵鸟头,但很显然,他站在了敌对的一面,这非常危险。狄奥后来把这描述成一个作为娱乐的滑稽场面,但当时更可能是满心的恐惧和苦笑。一个皇帝向你挥舞砍下的头其实并不好笑,除非他已经死了。狄奥和他的元老院同僚肯定吓得半死。他们的恐惧并非没有道理。在竞技场上,罗马的皇帝们不仅强调他们作为社会准则维护者的重要性,而且通过证明他们能够不受任何惩罚地违反社会规则来强化他们的专制地位。
皇帝们位尊权重(而且公开如此)。和秩序井然地坐成一排排的观众不同,也和那些正因为是外来者而在角斗中被杀的人不同,皇帝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能够肆意地跨越暴力和秩序的界限。对于卡修斯·狄奥和他的同僚来说,一个皇帝充当角斗士的情景之所以令人恐怖,正是因为它暴露了他们作为元老院议员的弱点,也凸显了规范对于维护他们地位的重要性。和皇帝不同,元老院议员没有活动的社会空间。康茂德对于专制权力的强有力展示,威胁到了狄奥所代表的一切以及他为保障自己等级和位置所依赖的一切。在事后有可能嘲笑,但是在当场能笑得出来的唯有皇帝本人。毫无疑问,他看到一排排迟钝的元老院议员偷偷摸摸地咀嚼他们桂树枝编织而成的花冠,还希望没有被人发现,一定觉得好笑。
一个社会在闲暇时间的所作所为,是它试图如何组织和管理自身世界的重要体现。人满为患的角斗场专为演出而建,它是颂扬秩序和暴力的地方,是公开展示罗马社会和帝国权力的地方,是一个军事化社会的成员在城市中不断发动战争——有时候是在他们内部——的地方,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如此。就像中世纪北欧的大教堂一样,角斗场是罗马帝国城市风景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它和军队、税收、法律以及行政一道,在帝国被征服的行省里施加了一种明确可辨的秩序。在一座封闭的角斗场范围内,人们能够毫不费力地重演、大声地欢呼征服的残忍过程(只是在这个时候)。血腥的场景使得整个帝国受到严格控制的老百姓能够不离开他们城市的舒适环境参与战争。重要的是,在角斗场里,观众总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