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希腊
也许并不令人吃惊,并非所有人都欢迎罗马帝国对希腊历史的激进改写。在公元2世纪70年代后期,即哈德良去世二三十年后,出生于位于今土耳其西部的吕底亚的保萨尼阿斯终于完成了他的《希腊志》,这是将近20年广泛游历和详尽研究的结果。在《希腊志》中,保萨尼阿斯计划引领读者领略“全部的希腊风景”。一系列精心规划的路线始于雅典,然后横穿伯罗奔尼撒半岛和希腊南部大陆。保萨尼阿斯尤其感兴趣的是各种圣地,它们的历史及其纪念物。大体而言,他对自己游历过的几百个遗址的记载是详细和准确的,其可信度得到了现代考古发掘的反复验证。保萨尼阿斯对迈锡尼狮子门的记叙、有关阿伽门农及其他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墓葬位于“城墙以内”的判断,启发了海因里希·谢里曼在1876年发掘了上城。这是希腊境内最引人注目的考古发现之一。重要的不是谢里曼发现的漂亮黄金墓葬面罩以及贵重的随葬品是否真正属于特洛伊战争的胜利者,而是保萨尼阿斯可靠地记载了古老的墓葬传统,当他游历迈锡尼的残垣断壁时,这一墓葬传统已经有1,700年的历史了。
和任何优秀的导游一样,保萨尼阿斯并没有提供一个所有可以游览景点的清单,而是提供了他对所游历的领土的个人感悟,他的《希腊志》提供了一个关于“所有最值得提及的事情”的系统概述,“一个对最值得注意的事物的精驯,它们应该会吸引那些试图理解罗马统治之下的希腊的人。保萨尼阿斯注意到了哈德良在雅典的建筑计划,并赞扬他“对于各种臣民的安康作出了巨大贡献”,但他的注意力牢牢集中在古代遗迹上。在市政广场上,他流连在那些标志着城市建立、庆祝忒修斯英雄行为、以及纪念雅典在公元前5世纪抵抗波斯入侵中所起核心作用的建筑之间,但很少提及罗马征服希腊之后兴建的建筑,只是约略提及了哈德良的新图书馆。
保萨尼阿斯对奥林匹亚神庙进行了较详细的描述,不过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用于记叙不久前哈德良完成其建造一事。没有时间去赞叹和注视一位罗马皇帝的成就,重要的只是这些成就让人想起了传说中的希腊的过去。读者不是被引导去观看神庙高大的柱子,或是敬畏地凝视四周的哈德良青铜雕像,而是被巧妙地引去参观一个宽约40厘米的坑凹的边缘。在保萨尼阿斯看来,这是任何对“所有希腊事物”感兴趣的人应该看的。它把旅游者及读者引向希腊历史的起源。这是曾经吞噬了世界的大洪水及其幸存者丢卡利翁的纪念遗址。丢卡利翁的儿子希伦是希腊民族最早的祖先。据说奥林匹亚神庙附近的坑凹是洪水最终退却的聚水坑。比起宏伟的宙斯神庙和宣称以“救世主和缔造者”身份重新建立起泛希腊世界的罗马皇帝雕像,这里和“古老希腊”的联系更为密切。
保萨尼阿斯的雅典游记对哈德良作出了恰当的评价。他拿哈德良对希腊文化的修复工作同留存下来的原始遗迹作对比,揭示出后者明显要优于前者。从市政广场走到雅典卫城,保萨尼阿斯只是顺带提及一尊哈德良的雕像被安置在帕提农神庙中。毫无疑问,这雕像只值得随便看上一眼,之后保萨尼阿斯花了长得多的篇幅描述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娜的巨型黄金象牙雕像,当时它仍耸立在神庙内部:“雅典娜的神像站立着,……她手持一个高达4肘尺(2米)的象征胜利的雕像,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长矛。一个盾牌放在她的脚下,一条蟒蛇盘绕在长矛旁。”对于逝去的古典时代的这种沉思也不应该被打断。因为在保萨尼阿斯游览卫城近两个世纪之前,在帕提农神庙的正前方建造了一座将近10米高的敬献给罗马和奥古斯都皇帝的圆形神庙,它阻挡了人们清楚观看帕提农神庙东面的视线。保萨尼阿斯的《希腊志》根本没有提及这个建筑。在这本“所有希腊事物”的导游手册中,这个罗马建筑明显破坏了古代景观,简直就应该被除去。
在雅典之外,保萨尼阿斯故意忽略了新近引入原初希腊世界的事物,这一点表现得更为明显。他很少描述公元前3世纪之后的建筑。在科林斯,城市的大部分都被悄悄地忽略了。公元前146年,这座城市被得胜的罗马军队摧毁,只是在1个世纪之后才由尤利乌斯·恺撒重建。值得提及的是关于科林斯国王、神明和英雄的古老故事。在这里,敬献给“闯入者”雅典娜的一个古老神庙纪念着柏勒罗丰。雅典娜第一个给帕加苏斯——柏勒罗丰的力大无穷的带翼战马——套上了笼头。在游览帕特莱(位于科林斯湾南部沿海的今帕特拉斯)时,保萨尼阿斯注意到,奥古斯都皇帝大规模地扩建了该城,彻底摧毁了周围的定居点,并将那里的居民迁往他处。对保萨尼阿斯这样细心的观察者来说,这一破坏的后果显露无遗,至今都令人痛心。在往内陆15公里处的腓莱(曾经是独立的城市,但后来为帕特莱所管辖),一片神圣的树林遭到了破坏:“这里既没有神庙,也没有神像,当地人告诉我说,神像被运到罗马去了。”
这明显是被征服的标志;这样的标志最好在游览被征服前更郁郁葱葱、更令人愉快的土地上迅速地忘记。对于同行的旅行者,保萨尼阿斯通过想象中的希腊给了大家一次愉快的旅行经历。和哈德良的泛希腊联盟一样,保萨尼阿斯的希腊比起原初的希腊更具希腊性,他的希腊是对于过去从未存在过的东西的一种怀旧式的渴望,是对于历史应该怎样的一种想象:一个以雅典为中心的团结起来的希腊。(那些在公元前5世纪末和斯巴达结盟并打败雅典的城邦被斥为“谋杀者和希腊事实上的毁灭者”。)尤其是,保萨尼阿斯的《希腊志》描绘了一系列彼此关联的古城旧地,通过一个知识渊博的能够发现“所有希腊事物”的向导,好奇的旅行者能够很好地理解这些古地各自的特色。和哈德良的泛希腊联盟不同,这个理想化希腊的整体性和完整性不是通过罗马皇帝的命令来划定的,而是深深植根于对于其自身起源、宗教和神话的原初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