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的限度
很难确定，地方精英阶层的行为是主要出于对罗马帝国发自内心深处的忠心，还是出于在帝国体制中对他们自己地位的实际提升的关心。在一个通过血腥征服建立起来的帝国中，公开反对或反叛会招致迅速而果断的镇压。如果只说“赢得人心”、“忠诚”或是“热情”，而不谈这些东西必然会迅速转变为对实际利益更为赤裸裸的算计或更为急迫的追求，那是有问题的。一味宣称罗马“文明”带来的好处的说法同样也是值得怀疑的。在为从公元77年起担任不列颠总督的克内乌斯·尤利乌斯·阿格里科拉撰写的传记中，历史学家科尔内琉斯·塔西佗嘲讽了帝国的扩张。在这个遥远的行省，阿格里科拉力图推进城市化，建造罗马风格的房子和神庙，教导当地名流之子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鼓励穿罗马长袍而非粗人穿的裤子。塔西佗评论道：“至于不列颠人，他们没有经历过这些他们称之为文明的东西，虽然实际上这是他们受奴役的一部分。”
大体而言，绝大部分行省居民会反对如此刻板的分析。他们对帝国的感受要复杂得多，不是简单地在实行罗马统治方面充当机会主义的同谋和不可避免地受到征服力量的压迫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在公元3世纪早期，哈德鲁梅图姆（今突尼斯沿海的苏塞）的一个富有居民为他的房子定制了一系列精美的镶嵌画。其中一幅描绘诗人维吉尔端坐着，手持一摊开的书卷，可以看清的内容是《埃涅阿斯纪》开头的诗句。在维吉尔身后站立着墨尔波墨涅和卡利俄珀，她们是分别掌管悲剧和史诗的缪斯女神。卡利俄珀正在读一卷书，而墨尔波墨涅则手持悲剧面具，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诗人表现出沉思和严肃的神态，双脚踏着搁脚凳，端坐在椅子上。
我们如何理解这幅描绘罗马最伟大诗人的镶嵌画呢？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证据，表明非洲精英阶层完全吸收了罗马帝国意识形态的关键要素，但也有其他的可能性。在远离罗马城的北非——即被击败的迦太基所属的北非——人们可能对埃涅阿斯的故事有着不同的理解。在这里，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埃涅阿斯抛弃狄多，或是接受其神圣使命可以作为他行为的辩护理由。我们不应该简单地假定，哈德鲁梅图姆这位维吉尔镶嵌画的定制者毫不怀疑地支持罗马帝国的意识形态及其所宣称的“保障和平、推行法治、宽容被征服者、铲除傲慢者”。也许，当他在宴会之后向朋友吟诵《埃涅阿斯纪》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象这位富有的非洲人更为同情被击败的迦太基王后狄多，而非得胜的罗马人埃涅阿斯。
对于地中海世界享有地方权势的人来说，接受独特的罗马习俗的过程与其说是消极默认的过程，不如说是不可避免地——同时也通常是有利可图地——和统治力量进行调和的过程。这种调和可能也允许维持地方上的传统和情感，不一定把它们看成是公开反抗的表示。毫无疑问，维吉尔镶嵌画的定制者慷慨地支持了公共建筑计划，把哈德鲁梅图姆的市政广场装扮得更为壮观。和比提尼亚–本都的狄奥·克里索斯托姆一样，他可能也在市政议事会里担任过高级职位。他一定也想让同伴看到他熟读经典拉丁作品的样子。
如果对于帝国共同文化的这种热情和对迦太基曾经统治北非的承认同时并存的话，那么也不应该认为这种热情在减少或是在衰退。毕竟，罗马帝国的统治依赖于地方和帝国利益的结合，这既有利于统治者，也有利于被统治者。考虑到这一点，塔西佗对于文明和野蛮之间仅一步之遥的嘲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尽管带来明显的好处，但也可以合理地怀疑，如果没有武力支持的话，或者说如果不是把拥有或者宣传帝国文化看成是缓和帝国奴役这一严酷现实的有效手段的话，统一的帝国文化的确立是否会如此迅速或者成功。
尽管很少付诸行动，但罗马随时都有可能报复它觉察到的行省的反抗，这种威胁就像一片暴风云飘荡在帝国诸城的上空。无论精英分子多么娴熟地在当地维持其影响力，他们能享有特权地位恰恰是因为他们一直情愿充当罗马统治的代理人。在面临罗马报复时，地方的特权地位、甚至罗马公民权也不起多大作用。公元1世纪60年代，后来当上皇帝的加尔巴在西班牙担任总督期间下令把一名被判有罪的投毒者连同其他罪犯一起钉死在十字架上。这名罪犯对判决提出上诉，理由是他是罗马公民，加尔巴公开承认了他的优越地位，下令说，把处死他的十字架架得更高些，并漆成白色。
“你需要模仿演员”，希腊哲学家和散文家普鲁塔克（狄奥·克里索斯托姆的同时代人）这样劝告一个朋友和有抱负的地方政客：不要过度相信你自己的地位是稳固的。严格按照你的剧本表演，“不要超出当权者许可的节奏和韵律的自由度”。普鲁塔克劝告说，在担任城市官职时，明智的做法是回忆公元前5世纪伟大的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经常对自己重复的话：“伯里克利，小心点，你统治的是自由人，你统治的是希腊人，是雅典公民。”此外，你应该对自己说：“你是统治者，也是被统治者，你统治的城市受总督的管辖，他们是皇帝的代理人。”互利也是有限度的。当迫不得已时，地方精英——尽管他们十分珍视自治并艰难获得了罗马公民权——还是要听帝国号令。成功的城市领袖可能会同意普鲁塔克明智的评论：对你的地位“不要太骄傲和信任”，永远记住在处理你自己和你城市的事务时，把“罗马总督的靴子悬挂在你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