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皇帝的难题
对于许多接近帝国中心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身处皇宫的人，如此满怀信心地宣布皇帝的神性，并没有完全领会到当面和皇帝相处的复杂性。毕竟，皇后福斯蒂娜娴静地站在她钟爱的丈夫身旁、他们一起安详地飞上天国的情景和一个桀骜不驯的女人、其放荡的生活为安东尼·庇护严格的家规所约束的形象之间有着很大差距。同样，在阿弗罗狄西亚的南面柱廊上的克劳狄裸露着威武的身躯，身材比例极其匀称，这和现实中淌着口水、说话结结巴巴和遇事优柔寡断的皇帝也有着很大差别。据说在他小时候，其母安东尼娅无情地抛弃了他，斥他为不完全的人：“与其说天生不完全，不如说简直没有开始生长”。
一面是专制统治，像神一般行使绝对的权力，另一面是那些罗马帝国统治者具有的凡人的缺点，这两者间的不一致有时会成为人们消遣的对象就不足为奇了。最逗人的俏皮话是由皇帝本人说的。据说在公元79年6月，维斯帕西亚努斯在临终之时以嘲讽的语气俏皮地说道：“见鬼！我想我要变成神了１在此25年之前，即公元54年，卢奇乌斯·阿内乌斯·塞内加（著名的道德论者、哲学家和剧作家）撰写了一篇辛辣讽刺克劳狄皇帝神明化的作品。它的标题Apocolocyntosis是希腊语中的“apotheosis”（“神明化”）一词的巧妙变体，大体可译为“南瓜化”。塞内加想象，死去的克劳狄站在奥林匹斯的天庭门前，嚷着要求进入天庭。朱庇特有些不知所措，召集众神商议此事。在争论结束的时候，克劳狄的叔祖、已神化成仙的奥古斯都发表长篇演讲，坚决反对接纳他：“难道是为此我才保障陆地和海上的和平的？难道是为此我才制止内战的？……谁会把这个人当作神明来崇拜呢？谁会相信他呢？如果你们把这类人变成神明，那么谁也不会相信你们也是神明。”在场诸神无不称是。克劳狄当即被逐出天庭，并被墨丘利拖到冥界接受永世的惩罚。
尽管这些话尖酸刻薄，但这类幽默的讽刺作品还是应该受到认真对待。与其说它们说明了罗马精英阶层对皇帝神性持某种怀疑的态度，不如说它们承认了（我们社会中最好的政治讽刺作品通常也是如此）理解权力的困难和围绕权力的行使进行直接批评的担忧。问题不在于接受一个在世皇帝的权威，而在于建立一个道德体系，以便使皇帝的行为得到评判。在其哲学论文《论仁慈》（作于《南瓜化》发表两年之后，是写给尼禄皇帝的）中，塞内加提出，要行使帝国权力就要有种紧张感和自我约束的精神。负责维持和平者不得不随时为战争做好准备，负责司法者不得不总是控制自己的情感和语言：
陛下也许难以相信，君主会被剥夺即便最低贱者也享有的说话的自由。陛下也许会说：“这是枷锁，而非最高权力。”果真如此吗？陛下难道没有意识到，最高权力意味着陛下要接受一种高尚的奴役吗？……居于至高无上之位所受的奴役在于不可能从这一地位下降。陛下与诸神一样同受这种限制。他们同样被牢牢系于天庭，……陛下也被固定于权力的顶峰之上。
尽管皇帝如同神明，掌握了帝国的权力，但他们可能也受制于一套道德规范，其行为理应合乎这一规范，贵族精英一直以此来颂扬皇帝。公元100年9月，著名的元老院议员小普林尼向图拉真和元老院发表了一次演说，感谢皇帝授予执政官一职。在这篇颂词中，普林尼极力强调图拉真的主要美德：仁慈、简朴、虔诚、开明以及平易近人。他像神明一般关注正义：“他目睹一切，耳闻一切，只要有人请求他帮助，他立时到潮。实际上，即使朱庇特也有理由感激他：“由于他把你给了我们，以便卸去他自己对于整个人类的责任，他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关注天国之事”。尤其是，普林尼赞美图拉真的谦逊，赞美他作为公民之一员的行为，和普通公民一样受到法律的约束，并相互尊重各自的社会地位。在普林尼精心构建的政治经济学中，好皇帝同时也是好公民——罗马贵族精英经常以巧妙的修辞艺术重述这个悖论。的确，普林尼令人称奇的警句式语言几乎使人忘记，君主不可能同时也是臣民：
皇帝是我们中的一员，他的地位之所以更高更突出，乃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我们中的一员，并且认识到他既是众人之上的统治者，也是一个普通人。……当一个人身处最高位，不能再向上一步时，他唯一可以往上走的路就是走下来。
当面赞扬一个专制君主永远不是件容易的事。普林尼优雅的修辞表述抓住了——即使只是暂时地——廷臣所面临的困难。他们和图拉真相识，并且他们的成功仰赖于他不断的关照。要连贯地把握理解帝国权力各种可能的、时而又明显矛盾的方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普林尼而言，关键（正如在以弗所和阿弗罗狄西亚）在于宣称在他的听众和皇帝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其演说的核心在于论证，图拉真和帝国精英阶层是利益的共同体。一个值得称颂的皇帝应该试图保护这个群体的特权。在普林尼看来，皇帝展示的最大美德即是愿意被看成是“我们中的一员”。实际上，普林尼用另一个令人难忘的悖论说明，正是图拉真以普通公民的身份行事才使他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陛下从我们都踩踏过的土地升入天国，在这里皇帝的脚印和我们的脚印融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