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展示
游览以弗所这座伟大城市(位于土耳其境内的爱琴海岸)的人也许会被那些急于要看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的人粗鲁地推开,或是为他们让道。这支游行队伍由至少250名祭司、年轻人和手捧31尊金银小雕像的市政官员组成。这个游行式开始于公元104年,是在以弗所最富有的人之一卡约·维比乌斯·撒路塔里斯慷慨捐赠了土地、钱款和金银之后才得以举办。在城市露天剧场南面入口处显耀位置展示的长篇碑文,气势恢弘地纪念了他的慷慨之举。这篇碑文是罗马帝国留存下来的最长的碑文之一,共计568行,分成6栏,刻写在差不多16平方米的大理石上。它记录了撒路塔里斯的种种善举,以及他的同胞接受捐赠的感激之情。即便路人不能阅读碑文的细部,但他们还是赞同以如此宏伟的公共建筑来纪念撒路塔里斯的慷慨行为。
通过对游行式细心的规划,撒路塔里斯向参与者和观看者简要地介绍了以弗所的历史。游行队伍从城外阿耳忒弥斯神庙出发。这座神庙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也是地中海东部最为富有的圣地之一。以弗所以阿耳忒弥斯崇拜而著称。传说这位宙斯和勒托所生的女神出生于城外一片神圣的小树林。在这儿她的母亲为她找到了庇护所,可以不受宙斯之妻赫拉的猜忌。9尊阿耳忒弥斯的神像、8尊银像和1尊金像穿插在游行队伍中间。这提醒人们,即使在公元2世纪,以弗所被罗马帝国统治许久之后,它仍然珍视和传统希腊神明的密切联系。
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也得到展示。根据一个古老的传说,早在距撒路塔里斯施行善举1,100年之前,以弗所就由英雄安德罗克洛斯建成。据说一头野猪掀翻了一只正在炸鱼的油锅,引燃了草地,从隐蔽处逃了出来。安德罗克洛斯杀死了这头野猪,从而实现了阿波罗的神谕:即定居者应在“一条鱼和一头野猪指引的地方”建城。公元前3世纪初,亚历山大大帝的亲密同伴之一利西马科斯重建了以弗所。他将城市迁到了现今的位置,使它面朝一个可通航的港口,并由一道巨大的环形城墙护卫着。在撒路塔里斯的善举里,以弗所历史上的这些重要时刻都得到了纪念。游行队伍捧着的雕像包括这座城市两位建立者和砒翁山的银像。砒翁山耸立在利西马科斯建立的新城的商业区背后,护卫着这座新城,而安德罗克洛斯就曾在这座山的山坡上猎杀过野猪。
游行队伍从阿耳忒弥斯神庙出发,经过城中的主要街道,最后再回到神庙,总共耗时约90分钟。通过250名庆祝者和31尊塑像,这支游行队伍展现了以弗所社会的运作模式、城市和神明的联系及其远在罗马征服之前的建城经过(以及重建情况)。同样重要的是,这一精心排练的活人造型表演还巧妙地融入了最近发生的事件。在象征以弗所市政议事会的雕像之前是象征罗马元老院的雕像,之后(隔着阿耳忒弥斯的另一尊雕像)是代表罗马人民的雕像。最为重要的是,整个游行队伍的前面是在位的图拉真皇帝和普洛蒂娜皇后的银质雕像。在一长串的游行队列中,这些象征罗马统治的光辉形象和以弗所的建城者及其保护神阿耳忒弥斯直接联系在了一起。
通过把在世的皇帝当作神明一样来崇拜,以弗所人不仅认可了帝国权力的至高无上,而且试图理解它,把它和更为地方性的事务关联起来。当这堂流动的历史课以缓慢而庄重的节奏穿过纪念性的城市景观时,它使人们完整地理解了以弗所在罗马帝国的地位。在城市新建区域的上广场上,人们捧着图拉真和阿耳忒弥斯的雕像路经供奉尤利乌斯·恺撒和奥古斯都的神庙;还经过了一尊巨大雕像(4倍于真人大小),它位于一个公元1世纪后期的神庙里,献给“神宠的诸皇帝”。特别是在这里,游行的队列表明,无论图拉真离这儿多么遥远,他还是像之前的统治者一样,像阿尔忒弥斯女神本身一样,特别关心这座城市。作为皇帝,图拉真只驾临过以弗所一次(113年晚秋前往安条克和东部边境时在此短暂停留),但这里的公民信心满怀地宣称,图拉真皇帝对他们关爱有加。正如撒路塔里斯的规定所要求的那样,他们每隔两周就举着图拉真闪闪发光的银质雕像,游行在城市的街道上,以此来确认他们自己在这个庞大帝国中的重要性。
就在二三十年前,阿弗罗狄西亚城(在以弗所往内陆延伸约130公里处)两个最富有的家庭宣告了他们自己的重要性及其城市和罗马的特殊关系。他们共同出资修建了两座宏伟的白色大理石柱廊,献给阿芙洛狄忒(该城即以她的名字命名)和“神宠的神明–皇帝”。柱廊有3层楼高,在一条大理石铺就的90米长道两旁相对而立。道路的一端耸立着一个巨大的门楼,另一端是用于帝国崇拜的宏伟神庙。柱廊的柱子将上面两层划分成大体呈正方形的格子,共计190个,每个都饰以有花纹的雕塑。北面柱廊的第二层饰以奥古斯都时期被征服诸民族的拟人化形象。与此直接相对,南面柱廊的雕塑则描绘了希腊神话中的场景。在最上层,描绘罗马诸皇帝的浮雕和描绘奥林匹斯诸神的浮雕并排在一起。在此,有限的历史时间和永恒的时间融为一体。在另一组浮雕中,一个带翼胜利女神像居中,一边是庆祝公元43年克劳狄入侵不列颠的浮雕,另一边则是庆祝公元54年尼禄即位之初在亚美尼亚获得短暂军事胜利的浮雕。如同奥林匹斯诸神一样,这些罗马皇帝也用英雄式的男性裸体雕像来呈现。一尊精心雕刻的奥古斯都像——其披风在身后飘然张开——正在接受象征大地和大海的形象的致敬。另一尊健壮的克劳狄像以胜利者的姿态踩在被击败的不列颠尼娅身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后拉扯,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这些场景意义深刻。它们在庆祝罗马胜利的同时,同样力图将它理解成是由传统神话与远古神明确立的宇宙秩序的一部分。通过把罗马皇帝看成神明一般,不受时间和距离的限制,行省居民便能理解他们自己的屈从地位。他们自己作为异族人的历史便能和十分罗马化的现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阿弗罗狄西亚,甚至征服扩张——帝国最为残酷的一面——也被纳入了在希腊世界长期存在的宗教体系里。通过一系列形象淡化了它残酷的一面,强调了希腊神话和罗马历史的联系、阿弗罗狄西亚和罗马的联系以及奥林匹斯诸神和赤身裸体的罗马皇帝的联系。这些雕塑的观赏者能够以罗马进一步的征服扩张为荣。在这一帝国世界观中,阿弗罗狄西亚不同于不列颠尼娅,永远不会匍匐在罗马皇帝的脚下。
这一基本的模式不断被重复。米提林(位于爱琴海东北部的勒斯波斯岛上)的公民通过了一项法令,设立四年一度的运动会,以纪念奥古斯都,并在他的诞辰举行祭祀。这两项活动都以业已存在的宙斯崇拜为模式。法令条文连同下达给前去拜谒罗马皇帝的使者的指令被刻成了气势磅礴的铭文。指令要求这些使者在禀告奥古斯都时,应该强调说米提林人已认识到,对于那些“获得超凡荣誉并具有神明的卓越及力量”的人来说,他们的提议微不足道;但他们也要奏明,如果能够想出任何其他的方式来表达对皇帝的敬意,他们也会立即付诸行动,因为“全城的人都会用所有的热情与虔诚来做任何使皇帝能更像神明的事情”。
在地中海遥远的另一方,高卢的一些地方贵族刻写铭文,纪念一些奇奇怪怪的、包含了多种文化传统的神明,诸如尼毛苏斯·奥古斯都、博马那·奥古斯塔、马耳斯·卢克提乌斯·奥古斯都、奥古斯都·阿努阿鲁斯和科美都阿·奥古斯塔女神。就像阿耳忒弥斯和图拉真同时出现在以弗所的撒路塔里斯游行中或是米提林将宙斯和奥古斯都联系起来一样,这种明确将传统神明和罗马皇帝结合起来的做法,也证明了传统信仰体系的活力,它能够找到新的方式来理解罗马征服的本质,并作出创造性的回应。这种“宗教双语主义”的形式有助于把帝国和地方上的事务结合起来考虑。
如同在全帝国范围内一样,在高卢人们也经常通过皇帝崇拜来争夺社会荣誉。在公元2世纪70年代后期,皇帝马可·奥勒利乌斯和康茂德出面干预,以避免卢格杜努姆(今法国南部里昂,高卢地区皇帝崇拜的中心)在祭司职位上的花费因其任职者的竞相攀比而进一步增加。因为每个祭司都试图通过举办更为奢华的角斗比赛来超过前任。罗马元老院颁行法令,限定角斗士的最高价格及其训练师收取的费用。为了庆祝皇帝神性而进行壮观的公共展示的欲望不得不和防止帝国祭司开销过大的要求平衡起来。重要的是,对所有相关方而言,这个在该行省最具声望的职位之一,应该被高卢精英集团中最富有成员看重。
在罗马城,帝国崇拜的焦点无疑是过世皇帝的神性。在市政广场周围,他们宏伟的神庙和纪念建筑矗立在帝国的政治宗教中心。最早的神庙敬献给神化了的尤利乌斯·恺撒,它是由恺撒的支持者在公元前42年(即他被刺杀两年之后)建造的。恺撒的神性由一颗彗星的出现而得到确认,因为这象征着一位新神升入了天国。对于恺撒的养子屋大维而言,这为他将自己描绘成“神子”找到了理由。在随后的内战中,这个令人吃惊的称号凸显了神明对他的护佑,也为他的胜利提供了一种解释。在被击败的马可·安东尼看来,屋大维是个“靠名头获得一切的小子”。奥古斯都本人的神性则由一只雄鹰从其火葬柴堆中飞出而得到证明,此鹰是众神之王朱庇特的圣鸟。有时候这类令人称奇的升天时刻(在尽量真实再现的情况下)需要更为细致的想象。在公元161年后不久建造的一根记功柱的底座上雕刻了一幅浮雕,用于纪念刚去世的皇帝安东尼·庇护。它表现的是一位展开巨大双翼的青年背负着皇帝和皇后福斯蒂娜(20年前就已去世)飞向天国。由两只雄鹰护卫两侧,皇帝和皇后两人在象征罗马城的人物上面高高升起。有时候现代的观赏者盯着这类形象,完全觉得难以置信。对很多人来说,很难理解一个不承认在人性和神性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限的宗教体系。在古代世界,人与神并不是明确对立的两极。重要的不是个体的本性究竟是人还是神,而是他或她在这个人神之间的模糊领域内所处的位置。也有可能很难想象存在一个没有明确区分宗教和政治的社会。然而在罗马帝国,围绕皇帝崇拜的宗教仪式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统治的“正事儿”(诸如行政、司法、税收、军事等国事)。相反,宗教意象和宗教语言是罗马政治语汇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敬拜在世皇帝及其死后化身为热心于这些活动的人提供了一种理解归属罗马帝国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方式。无论是在以弗所、阿弗罗狄西亚、米提林,还是在高卢,这种敬拜活动都能将个人和社会同一个单一的帝国中心联系起来;它能够将传统的神明及悠久的地方信仰整合进一个仪式体系,并使之在整个地中海世界得到复制;它还能提供一种理解专制权力的语言。对于像卡约·维比乌斯·撒路塔里斯这样在自己的城市里处于最高地位的富人来说,向另一个凡人低头致敬会冒不堪设想的遭社会羞辱的风险,但崇拜一个神明为地方显贵提供了一种既能承认自己的从属地位又不失颜面的方式。实际上,在争夺城市和个人荣耀的竞争中,显示和神圣皇帝的特殊关系既加强了那些担任祭司和赞助节日、出资建造神庙者的特权地位,又确认了他们城市的优越地位。特别是,这公开表示,他们是属于一个世界性帝国社会的成员。公元2世纪埃及一片纸草上保留下来的部分谚语式问答录,简洁地概括了这种由帝国强加的天地等级观念:
什么是神明?权力的行使。
什么是统治者?宛如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