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与恐惧
无论怎么说,从一个小型的城邦扩张为超级帝国都是令人惊叹的转变。罗马人的帝国是通过远胜于竞争对手的军力而建立的,在击败汉尼拔之后尤其如此。公元前2世纪,为了组建一支大约13万人的军队,罗马人不仅十分依赖意大利的盟友,而且还征召了大约13%的成年男性公民走上战场,其中主要是年轻人。为了维持这样一支军队,60%的17岁青年都会被征召入伍服役7年之久。换言之,大半罗马男性公民都须服兵役至25岁左右。这些数字非同寻常。在前工业时代的欧洲,只有普鲁士腓特烈大帝和拿破仑的军队才动员了如此多的人力资源,并且持续的时间很短,远不能和罗马征服地中海世界所用的两个世纪(从布匿战争到亚克兴角战役)相比。不妨作一个粗略的数量级比较:现在美国如果要像罗马那样在军事上投入人力,它就需要维持一支近1,300万人的常备军,这会是其现役军队人数的10倍以上。
这个庞大的军事组织实现了良性运转。通过严明的纪律、精良的武器和丰富的作战经验,罗马军队利用其规模优势不断打胜仗。胜利带来了大量的战利品。反过来,从敌人那里劫掠的财富,加之行省上缴的税收,又负担了持续征服所需的高额费用。罗马在地中海东部的战争中所获取的财富成了传奇故事。在50年(公元前200—前150年)的时间里,它攫取了价值超过30吨黄金的财富。之后罗马统治在小亚细亚的巩固和对叙利亚的兼并,意味着这个数目可能被超过。15年之后,尤利乌斯·恺撒从高卢搜刮而来的大量黄金致使金价大幅下跌。
帝国的胜利果实在罗马城中受到了最为热烈的称颂。城市中心挤满了炫耀罗马扩张其统治的纪念性建筑:宏伟的凯旋门、令人难忘的雕像、用战利品装饰得光彩夺目的神庙。罗马历史学家在其冗长的历史著作中塞满了似乎没完没了的有关征服与战争的叙述。公元前2世纪,所有谋求担任官职的人都须服至少10年的兵役。作为执政官或前任执政官,高级军事将领同时也是成功的政治家。民众景仰的英雄都是那些能克敌制胜的伟大将军,例如费边·马克西姆斯这位战胜汉尼拔的“拖延者”、西庇阿·埃米利安努斯这位打败迦太基的“非洲胜利者”、庞培这位将罗马帝国的版图向东扩张到幼发拉底河的“大帝”,还有征服高卢的尤利乌斯·恺撒。
一个罗马人政治生涯的顶峰就是在首都的街道上为其举行的凯旋式,这是一名军事指挥官唯一可以合法率军进入罗马城的时候。公元71年6月,皇帝维斯帕西亚努斯与其子提图斯庆祝了他们对犹太人反叛的残酷镇压。之前,在公元70年夏末,提图斯围困并攻占了耶路撒冷,希律王建造的宏伟圣殿被摧毁,其内殿圣所——至圣所——被劫掠。圣器、黄金祭台、精美的七枝烛台、银制喇叭以及律法书卷被带回罗马,在凯旋式上展示。10年之后,即公元81年,通过在通往市政广场的东部入口处建造献给提图斯(他在当年早些时候去世)的凯旋门,这一欢庆征服犹太民族的历史瞬间得到了永恒的纪念。这个凯旋门是帝国统治的恒久象征,上面的雕像则让人们永远不要忘记那些反叛罗马统治者的下常所有经过这里的人都会想起这次胜利,在这一瞬间他们也身处于一个征服性帝国的最核心:一侧是耶路撒冷圣殿里的宝藏,另一侧则是提图斯本人,他乘着战车,周围是拥戴他的士兵和护卫他的“荣誉”、“勇气”和“胜利”的化身。
凯旋式上的华丽展示还讲述了战斗的情形。在高达15米的巨大移动舞台上,战争及其残忍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些画幅以象牙和黄金镶边,使那些来度假的人倍感钦服,并得以再次体会到征服的刺激和知道罗马一定能克敌制胜后的安全感。当时的犹太历史学家弗拉维乌斯·约瑟夫斯向我们描绘了这一情景(可能是亲历),也许此时他克制了通常表现出来的对罗马明显的支持:
在这里可以看到曾经繁荣的乡村被摧毁,整支敌军遭屠杀,人们四处逃窜,另一些被俘获……战壕里还挤满守卫者的城池被完全征服了,一支军队潮水般涌进城门,整个地方血流成河,那些不能抵抗的人举手乞降,神庙被烧毁,房屋被夷为平地,而主人尚未逃出。在彻底的破坏和苦难之后,河流不再为人畜提供饮水,它流经的不是开垦的农田,而是四处仍燃烧着大火的乡村。
维斯帕西亚努斯和提图斯的凯旋式尽管宏大,所庆祝的只是对反叛的镇压,而非对新领土的兼并。更为奢华的是公元前1世纪那些最伟大的罗马将领们展示其掠夺物的场景。在公元前46年9月长达12天的欢庆活动中,尤利乌斯·恺撒庆祝了他在高卢、非洲、埃及和本都(位于黑海南岸)的胜利。这是最为宏大的凯旋式之一,每天都有令人惊叹的新鲜事:今天展示的是俘虏(一些获释、一些被处死),明天又是异国的动物(这次罗马人第一次看见了长颈鹿);今天在特别开挖的人工湖里表演一次海战,明天又在马克西姆斯竞技场让俘虏们上演大规模的阵地战,一次就有多达40头的大象参战。丝织的凉篷(这是恺撒的又一奢华发明)高高挂在观众的上方,为他们遮挡阳光。看到成千上万的俘虏被杀,他们则欢呼雀跃。在这些凯旋式上,杀戮的战场在帝国都城的中心得以再现。兴高采烈的观众为军队的成就和那些反对罗马者的灭亡而欢欣不已。在最后一次凯旋式上,有一系列描绘恺撒征服本都的彩绘场面,中间还夹带了一个标语牌,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一句话:“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这个口号再次简练地提醒人们罗马的军事优势,不过它经常被错误地和恺撒在不列颠短暂而失败的征战联系在一起。
人们很容易被这种对征服的炫耀所感染,很容易忘记每次凯旋式(70%以上是在公元前252年—公元前53年间举行的)也意味着大量兵士和平民被成批地俘虏和屠杀。暂时停下来反省一下罗马在建立其帝国的过程中带来的恐怖和冷酷无情的破坏是十分重要的。尤利乌斯·恺撒的军队在高卢屠杀了100万敌方战斗人员,又使另100万人沦为奴隶。即使恺撒在自我标榜的叙述中对于其军队的残忍有所夸张,但仅就对人口和经济破坏的程度来说,在西班牙人入侵美洲之前都无出其右者。
和最初征服同样残酷的是随后对叛乱的武力镇压。公元60年,不列颠东南部的居民伊克尼人发动叛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试图重获独立。卡姆罗都努姆、维路拉米乌姆和隆迪尼乌姆(今科尔切斯特、圣阿本斯和伦敦)被攻占,罗马人的反攻迅速重新控制了这些地区。成千上万的不列颠人被杀,而罗马军队只损失了400人。在早期的一次种族清洗中,罗马军队连续不断地打击伊克尼人,直至所有抵抗全被消灭。伊克尼人的领袖之一布狄卡兵败自杀。她试图驱逐罗马人的努力以痛苦和代价巨大的失败而告终。
罗马军队入侵并平定敌人领土的强大力量,突出地反映在30米高的图拉真记功柱上。这是在公元113年落成的,以纪念在此前的10年里图拉真皇帝在达契亚的两次征服。这根白色大理石的记功柱仍然耸立在罗马市中心,柱身饰以长条带状的浅浮雕(像是巨型的卡通连环画),呈螺旋形绕柱24圈。上面总共刻画了2,500个人物,组成154幅可以明确分开的场景。这些形象并非直接描绘图拉真的征服,而是向观看者提供了更为理想化的有关帝国扩张的叙述。在这里罗马军队保持着良好的行进秩序:充满活力且纪律严明的军团士兵修建营地、堡垒、道路和桥梁,围困和攻占敌人的堡垒,并在战斗中无往不胜。在这个图像的世界里,罗马人从不伤亡,只有敌人被消灭。在这里,皇帝御驾亲征也总能确保战争的胜利。浮雕表现图拉真率领军队投入战斗,接见使节,和高级官僚议事,向士兵发表讲话,并主持祭祀以确保神明的支持。
图拉真记功柱同样客观地记录了战争的暴行。被打败的达契亚人跪地求饶。其中一些被俘,另一些则受拷打。村庄被焚毁,手无寸铁的居民和他们的家畜均遭屠杀。渴望获得战利品的罗马士兵纷纷向皇帝和他的幕僚展示割下的敌人头颅。
征服战争结束后,当地居民和他们的牲畜被强行驱逐,他们的土地现在归罗马定居者所有。这些征服场面的背景无疑是在达契亚,但它们所描绘的主题却是普遍的:罗马霸权势不可当,抵抗徒劳无益,暴力总是伴随着新的领土征服。正如图拉真记功柱公开而骄傲地宣告的那样,对于那些胆敢企图反对罗马推行其统治的人,这些就是他们悲惨的下常
然而还是有些反叛者准备殊死一搏。对于那些歌颂英勇无畏但却徒劳无功地试图阻止帝国扩张步伐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犹太人反抗到底的故事更激动人心的了(直到公元74年春,在耶路撒冷被占领将近4年之后,反抗才最终被镇压)。其中最为坚定的犹太派别之一被称为“斯卡利人”,意即“短刀人”。这个城市杀手队的成员将刀剑藏在衣袍之下,混在挤满耶路撒冷城的朝圣者中间,暗杀那些他们斥之为通敌者的犹太达官贵人。公元66年夏,在起义爆发后,“斯卡利人”从罗马守备部队手中夺取了马萨达。它是犹地亚地区最难攻破的堡垒之一,建筑在死海西面一个四面陡峭的狭长高地上。站在这个高地上,四周因有盐层覆盖而闪着微光的平原一览无余。在这里“斯卡利人”坚持抵抗,直到提图斯攻陷耶路撒冷,甚至延续到他登上罗马皇位之后。
面对被围困在马萨达的967名男女老幼,负责在这个被征服行省肃清残敌的罗马将军弗拉维乌斯·西尔瓦动用了一个军团,外加一支后备军队(总计8,000至9,000人),攻打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为此而用石头建成的兵营(罗马世界保留下来最完整的兵营之一)和环绕着高地地基的4公里围墙至今在平原上仍可见其轮廓。但和罗马军团修建的围城坡道相比,兵营和高地围墙都显得相形见绌。这个坡道长205米,以1比3的倾斜度爬高达70米。其顶部是一个23米宽的石头平台,用于架设攻城槌。
单单这些数字就已令人吃惊,但犹太起义者日益增长的恐怖感要切实得多。他们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些用于围攻堡垒的工事不可阻挡地建造起来。就像凯旋式奢华的花费炫耀了罗马的统治权一样,马萨达的围攻同样展现了帝国的强大,它可以集中大量的资源,用于对付哪怕是近千个敢于反对它的起义者。就像远在罗马的提图斯凯旋门,这个至今仍然紧挨着马萨达西面悬崖的巨大坡道是一个永恒的警示,告诉人们反叛罗马是不可能得逞的。
面对必将来临的死亡,“斯卡利人”选择了自杀。除了7人之外,其余的人全部自杀。2名妇女和5个孩子藏在了从地下水塘向堡垒供水的饮水渠里。正是这些幸存者讲述了犹太起义余部的最后时刻及其首领以利亚撒的战斗口号:
来吧!在我们的双手自由、尚能提剑之时,让它们高贵地为我们尽职吧。让我们不被敌人奴役即死去,作为自由人和我们的妻儿一道放弃此生吧……让我们奋进,不让罗马人有俘获我们时的踌躇满志,让他们惊惧于我们的死、敬畏于我们的勇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