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还是幻想?
古代资料中包含了许多领袖和民族宏大却未能实现的战略计划,这成为研究古代战略最有趣的资料。这里挑选的战略故事通常为现代学者忽视或摒弃,但这些故事可以让我们充分了解古典文化是如何从军事角度来看待世界的。
公元前415年,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发动了对西西里的远征。传记作家普卢塔克(约50—约120)宣称,对雅典政客阿尔西比亚德斯而言,西西里不过是一场征服战争的起点,征服的对象包括迦太基、利比亚、意大利,而后是伯罗奔尼撒半岛。在普卢塔克笔下,这个计划让雅典的老老少少着迷,他们在角力学校和其他公共场所的沙地上勾画西西里的轮廓,以及迦太基和利比亚的位置(《阿尔西比亚德斯传》,17)。当时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对于计划中的系列战争目标进行了不同的排序,他借逃亡斯巴达的阿尔西比亚德斯之口称:首先是征服西西里,然后是意大利的希腊人,此后是迦太基人,最后是伯罗奔尼撒人(6.90)。
亚历山大大帝死后,一份备忘录被制订了出来,据说其中包括他进一步的征服计划:首先是迦太基,然后是利比亚和西班牙沿岸民族,再回到西西里(狄奥多:《历史集成》,18.4)。另一份资料把他的征服计划细化了(库尔提乌斯·鲁弗斯,10.1.17—19):亚历山大的目标是击败迦太基人,然后横穿努米底亚沙漠(北非)前往西班牙,绕行阿尔卑斯山和意大利海岸,最后返回伊庇鲁斯(阿尔巴尼亚)。第三份资料称,有些作家描述的计划更为大胆:绕航非洲,经赫拉克利斯柱(直布罗陀海峡两翼的高山)进入地中海,最后把利比亚和迦太基纳入到他帝国的版图中(阿里安,7.1.1—3)。
公元前44年,正当恺撒将要离开罗马前往东方,准备对帕提亚帝国——该国以现代伊拉克和伊朗为中心——发动战争之时,他遇刺身亡。普卢塔克认为恺撒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在打败帕提亚人后,他有意越过高加索山脉向黑海进军,击败西徐亚人(多瑙河以北的民族)和日耳曼人,然后通过高卢返回意大利(《恺撒传》,58.3)。
当时的人们认为,蛮族可能野心勃勃。公元前63年,当本都(位于小亚细亚)的米特拉达梯被逐往克里米亚时,有人相信米特拉达梯曾计划环黑海行进,再沿多瑙河而上,借助某些高卢人的帮助,通过阿尔卑斯山入侵意大利(卡西乌斯·狄奥,37.11.1;阿皮安:《米特拉达梯战争》,102,109)。萨珊波斯的第一个国王阿达西尔于公元3世纪20年代推翻了帕提亚人的统治,据那些罗马帝国内的人猜测,他希望重新占领所有曾在阿契美尼德的波斯帝国(公元前550—前330)统治下的领土,因此,萨珊王朝被认为对罗马在埃及、叙利亚和小亚细亚的领土构成了威胁(卡西乌斯·狄奥,80.4.1;希罗狄安,6.2.2)。
记述这些故事的作家们是用这些故事来说明其中人物的雄心。人们对此的理解可以是正面的——拥有远大抱负的人对荣耀的追求(阿里安对亚历山大的评价),也可以是负面的——自不量力的傲慢(库尔提乌斯·鲁弗斯对亚历山大的评价)。对于蛮族,人们的评价几乎总是后者,因为他们被认为在本性上易有这种不合理的欲望。
现代学者倾向于贬低这些故事的意义。他们或者把这些故事“合理化”到一个更易“实现”的程度,或者弃之不顾,不是将它们当作那个时代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认为它们是后来杜撰出来的。他们的批判或许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汉尼拔翻越比利牛斯山和阿尔卑斯山从西班牙进军意大利,亚历山大对从希腊到印度的广大地区的征服,这些事情如果不是真的发生过,很可能也会被看作是白日梦而已。
让我们对其中一个例证——雅典在西方的野心——作更深入的考察。普卢塔克的资料可能来自修昔底德,因此不具有独立资料的价值。修昔底德的作品中可以找到从正反两个方面论证该计划的现实性的段落。阿尔西比亚德斯的一篇演说对该计划作了最充分的说明,演说的目标是说服斯巴达人重新对雅典开战(6.90)。阿尔西比亚德斯在此处完全有理由夸大其词。这个“宏大的计划”显然不是在讨论派出远征军计划的雅典人民大会上公开提出来的(例如6.16—18),也不是在将军们到达西西里后举行的战略会议上提出来的(6.48)。从西西里开始,雅典人实际上请求了迦太基人的援助(6.88)。另一方面,修昔底德个人认为雅典人希望占领整个西西里(6.6;参见6.1),阿尔西比亚德斯的目标是迦太基(6.15)。任何占领西西里全岛的意图,自然会与迦太基发生冲突,因为它控制着岛上的城市。雅典人从意大利北部的伊特鲁里亚人那里得到了帮助(6.103),这显示了他们在西部地中海势力范围的广大。修昔底德笔下西西里城市叙拉古的一位政治家在一篇演说宣称,迦太基人总是担心他们有一天会遭到雅典人的进攻(6.34)。在公元前424年的一部喜剧中,已经提到了雅典进攻迦太基的可能性,尽管表述带着喜剧的夸张(阿里斯托芬:《骑士》,1302—1305)。虽然该政策并未公开,但大家都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如果雅典在西西里的远征获得更大的成功,那这个“宏大的计划”当时一定颇具吸引力。
如果我们了解了希腊人和罗马人在脑海中是如何构建世界的,那这些宏大计划可能会显得更加“理性”,更有可能实现。在我们前面概述的计划中,某些地理特征凸现出来:海岸、河流和山脉。这些都表明了古人思考地理的方式。由于缺少精确的地形图,与我们不同,他们倾向于不按一片片领土——所谓的“地图式思维”——来思考,而是按一条条线——所谓的“里程式思维”——来思考,例如考虑的是海岸线、河流和山脉等。图文并茂的《周航记》就是这种“里程式思维”的产物;《周航记》标明了沿海岸航行时遇到的港口和地标、巡游路线、沿途所有的歇脚处和城镇名称。制订战略计划时,人们依据的正是这些东西。《周航记》和线路图犹如伦敦地铁地图,既实用,又和实际地形无关。
当然,古代地理学家尝试过对世界进行准确的地形描绘,这里提出需要注意的三点。第一,虽然他们的作品在早期现代欧洲的“发现时代”极其重要,但它们仍属专业文献,对古典世界很少产生广泛影响。第二,他们估计的“有人类居住的世界”(希腊语是oikoumene,拉丁语是orbis terrarum),即他们已知的世界,以及周围那些或多或少属于传说的地区范围实在是太校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博论证道,人类居住的世界大约8046英里“长”(从东到西),“宽度”(从北到南)则大约是长度的一半。第三,仍据斯特拉博,人类居住的世界被认为是个东西向的椭圆,时人认为的多瑙河以北的欧洲比实际的要小得多(因此,这使米特拉达梯和恺撒的计划对于那个时代的人而言,不像在我们眼中那样令人生畏),西非和欧洲也被大大压缩(古人对雅典人和亚历山大“计划”的态度也相应受其影响)。
在某种程度上,地理学的重要性对古代的战略思维来说是第二位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所想的是征服民族而非地区。他们期望征服的民族是蛮族,而且如同在第一和第二章指出的,他们认为蛮族生来就是劣等民族。针对一个由劣等民族组成的狭小世界的庞大征服计划若包括穿越或沿某些河流、海岸或山脉征战,这对古人来说,可行性比我们认为的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