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苍蝇
我们眼前的这幅肖像画描绘了一个小康之家的丈夫和妻子，他们站在桌子后面，桌子上谨慎摆放的各种物件被细致地描绘出来（图13）。在画框的下沿，可以看见年份为1496年，还有这对夫妻的年龄，表明在这一作品完成时，他36岁，她27岁。画面的顶部有一枚被一头公牛抱着的盾形纹章，这是传福音者路加的标志，与安特卫普画家的圣路加行会有关，画中花瓶里所插的和妻子手里拿着的、名叫紫罗兰的精致蓓蕾，也说明了这一点。这些再加上男主人公直接朝向画外的凝视，使许多学者认为，这一镶板画实际上可能是画家和妻子在一起的自画像。有趣的是，如果艺术家是对着镜子用右手作画，那么这只手所对应的应该是画中藏在桌子下面的那只手，艺术家在自画像中通常都采用这样的策略，因为要描绘一只正在活动的手是非常困难的。
从艺术风格上看，通常认为这幅画的作者是法兰克福大师（Master of Frankfurt），这么称呼他是因为与这个人物有关的最重要的作品是为这座城市的一个教堂制作的。但是，从盾形纹章和这幅画的总体风格来看，这个画家更像是居住在安特卫普。有文献表明，实际上这位匿名的画家可能是16世纪头几十年里安特卫普最为活跃和杰出的艺术家之一，很有可能就是亨德里克·凡·乌鲁威，此人曾是圣路加行会的会长，连续任职达六届，其任期之久前所未有。据记载，在此画创作的同一年，他买下了一座石屋，娶海维齐·索尼斯（Heylwich Thonis）为妻，后者的父亲也是一位画家，同样在圣路加行会担任过会长。
艺术史家们一直试图确认画家的身份，并弄清画中描绘的各种物体的象征意义。比如，有些观察者将散放在画面中间的盘子里的樱桃（又被称为“天堂果实”）与圣母马利亚联系起来，作为神秘的新娘和基督的母亲，圣母是新婚妻子最合适的模范。的确，这对夫妇明显亲昵的姿势，加上凡·乌鲁威于1496年新婚的事实，都意味着这幅画的创作可能正是为了纪念这对夫妇的结合。画中的大块面包和一杯酒象征着与弥撒相关的圣餐，这进一步增强了夫妇间交换的神圣誓约，同时暗示着这一作品旨在从视觉上见证上帝给予这对新婚夫妇的祝福。
但是，我们突然意识到，有一样东西出乎意料地扰乱了这个和睦幸福的完美场景：画中家庭主妇端庄的洁白头巾上，竟然停留着一只又黑又丑的大苍蝇。但是，当我们试图把它轰走时，我们发现艺术家用他高超的技艺欺骗了我们，因为这不是一只真正的苍蝇落在画的表面，而是一只画面里的假苍蝇。似乎是要进一步证明他的模仿技巧，画家不仅在水果盘旁边描绘了另一只有着精确昆虫结构的苍蝇——虽然这只很明显是在画面的“里面”——他还画了一小块面包，险险地悬在桌子边上。这一物体就像头巾上的苍蝇一样，似乎处在我们的空间和肖像画的虚构空间之间的某处。
但是，正是这只好像刚刚落在画面上的苍蝇表明画家并非仅仅是在制造视觉笑话。的确，我们可以认为，这只昆虫的出现，尤其是用来表现它的幻觉手法，告诉了我们关于这位画家在艺术上的一些职业雄心，或者更广义地说是这个时期艺术本身（或者是“艺术”，Art，首字母大写）的追求，因为在历史上，一只可以愚弄观众的苍蝇长久以来就是一种视觉隐喻。在15世纪中期，意大利艺术家安东尼奥·菲拉雷特（Antonio Filarete）就用了这样一个例子来证明乔托（Giotto）的杰出才能，后者可能是13世纪晚期到14世纪早期最著名的艺术家。在他的描述中，菲拉雷特声称，乔托还只是一个学徒的时候，他画的苍蝇就非常逼真，以至其师傅契马布埃（Cimabue）试图用破布将这些苍蝇赶走，这个例子表明了这个年轻的艺术家有多么高超的技巧，甚至可以骗过一位职业画家的眼睛。
更为古老的是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在他的关于公元1世纪著名艺术家轶事集里所记载的故事，而这个文本的依据则是一些更为古老的传说。根据老普林尼的记载，两个古代最伟大的画家宙克西斯（Zeuxis）和帕尔哈西奥斯（Parrhasios）进行过一场竞赛，看谁能在绘画中更好地复制真实世界。首先是宙克西斯，他画的是一串葡萄，画得是那么逼真，鸟儿都飞过来想要啄食这水果。接着，帕尔哈西奥斯决定画出更好的，并邀请对手来看结果。宙克西斯急急地赶到帕尔哈西奥斯的画室去看他的新画，匆忙中，他试图揭开似乎是覆盖在画上的帘布。但是，正是在这一刻，宙克西斯意识到他输掉了这场比赛，因为覆盖在画上面的帘布实际上是虚构的，仅仅是对帘布褶皱线的逼真描绘，就像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图1）中拉开的帷幕那样。但是，这次不只是一群鸟儿被愚弄，帕尔哈西奥斯愚弄了古代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这就证明了他自己作为一名画家更为高超的技巧。
在16世纪，类似的轶事一再出现，只不过内容上略有不同。比如，意大利作家彼特罗·阿莱蒂诺（Pietro Aretino）描写了一只母羊在看见提香画的小羊羔时发出欣喜的叫声，而另一个作家则称，一条狗在看到丢勒为它的主人所画的肖像时也吠叫了起来。在瓦萨里出版于16世纪中期的《艺苑名人传》两个版本中，他像老普林尼的故事一样表明，不仅是动物，人也能够被这类错视画（trompe L'Oeil）所愚弄。在其中一个这样的轶闻中，瓦萨里描述到，路人以为遇见的是教皇本人而向他致敬，但实际上那只是一幅提香放在窗户边晾干的肖像画。艺术理论家祖卡罗（Zuccaro）也写过类似的故事，但不是随意的行人，而是一位真正的红衣主教，他误把铅笔递给另一个主教的肖像，让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名，这幅肖像是拉斐尔所画的。
这些故事的真假其实并不重要，但是这种一再重复很可能是由普林尼的著名故事所开启的传统主题（topoi）或者是常备主题的事实，让我们开始了解到文艺复兴文化对一位画家精确而逼真地模仿真实世界的能力给予了多么高的评价。这样，法兰克福大师（无论他是谁）选择在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肖像画里描绘一只似乎正落在画面上的苍蝇，这样的手法对于影射自己的艺术技巧和他颇有威望的古代先辈来说是非常适宜的。
